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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转帖全本] 【欢喜冤家】【全】作者:西湖渔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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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欢喜冤家】【全】作者:西湖渔隐

          

               欢喜冤家


作者:西湖渔隐
字数:24万


[ 本帖最后由 shinyuu1988 于 2010-10-27 17:24 编辑 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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章节目录:

            序

  第一回花二娘巧智认情郎

  第二回吴千里两世谐佳丽

  第三回李月仙割爱救亲夫

  第四回香菜根乔装奸命妇

  第五回日宜园九月牡丹开

  第六回伴花楼一时痴笑耍

  第七回陈之美巧计骗多娇

  第八回铁念三激怒诛淫妇

  第九回乖二官骗落美人局

  第十回许玄之赚出重囚牢

  第十一回蔡玉奴避雨撞淫僧

  第十二回汪监生贪财娶寡妇

  第十三回两房妻暗中双错认

  第十四回一宵缘约赴两情人

  第十五回马玉贞汲水遇情郎

  第十六回费人龙避难逢豪恶

  第十七回孔良宗负义薄东翁

  第十八回王有道疑心弃妻子

  第十九回木知日真托妻寄子

  第二十回杨玉京假恤孤怜寡

  第二十一回朱公子贪淫中毒计

  第二十二回黄焕之慕色受官刑

  第二十三回梦花生媚引凤鸾交

  第二十四回一枝梅空设鸳鸯计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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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喜谈天者,放志乎乾坤之表;作小说者,游心于风月之乡。庚辰春正遇闰,
瑞雪连朝,慷当以慨,感有余情,遂起舞而言:「世俗俚词,偏入名贤之目;有
怀倩笔,能舒幽怨之心。记载极博,讵是浮声。竹素游思,岂同捕影。演说二十
四回以纪一年节序,名曰《欢喜冤家》。」

  有客问曰:「既以欢喜,又称冤家,何欤?」予笑而应之曰:「人情以一字
适合,词组投机,谊成刎颈,盟结金兰。一日三秋,恨相见之晚;倏时九转,识
爱恋之新。甚至契协情孚,形于寤寐。欢喜无量,复何说哉。一旦情溢意满,猜
忌旋生。和蔼顿消,怨气突起。弃掷前情,酿成积愤。

  逞凶烈性,遇煽而狂焰如飙。蓄毒虺心,恣意而冤成若雾。使受者不堪,而
报者更甚。况积憾一发,决若川流,汹涌而不能遏也。张陈凶终。萧朱隙末,岂
非冤乎!非欢喜不成冤家,非冤家不成欢喜。居今溯昔,大抵皆然。其间嬉笑怒
骂,离合悲欢,庄列所不备,屈宋所未传。使慧者读之,可资谈柄。愚者读之,
可涤腐肠。稚者读之,可知世情。壮者读之,可知变态。致趣无穷,足驾唐人杂
说;诙谐有窍,不让晋士清谈。

  使蕙风发向,入松壑而弥清。流水成响,泻盘石而转韵。圣人不除郑卫之风,
太史亦采谣咏之奏。公之世人,唤醒大梦。」

  重九日,西湖渔隐题于山水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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]

[ 本帖最后由 女子色男人好 于 2010-9-10 21:40 编辑 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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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                第一回花二娘巧智认情郎

  世事从来不自由,千般思爱一时仇。

  情人谁肯因情死,先结冤家后聚头。

  这四句诗,祇为世人脱不得酒色财气这四件事,所以做出不好事来。

  且说个祇好酒不好色的人,他生长在松江府华亭县,八团内川沙地方。他父
亲名叫花遇春,年将半百,单生得此子,夫妻二人十分欢喜。

  长成六岁,上学攻书,取名花林,生得甚不聪明,苦了先生,费尽许多力气,
读了三年,书史一句不曾记得。不想到了十岁外,同了几个学生,朝夕顽耍。父
亲虽严,那里曾怕;先生虽教,那里肯听。他父亲见他不像成器的了,想到这般
顽子不能成器,倒不如歇了学,待他长成时,与他些本钱,做些生意也罢。因此
送了先生些束修,竟不读书了。

  后来,一发拘束不定了。他母亲与丈夫商议道:「孩儿不肖,年已长成,终
日闲游,不能转头。不若娶一房媳妇与他,或者拘留得住,那时劝他务些生业,
也未可知。」

  遇春道:「我心正欲如此,事不宜迟。」实时就去寻了媒婆。

  那媒婆肚里都有单帐的,却说:「几家女子,曰某家某家可好么?」

  遇春听了道:「这几家倒也都使得,但不知谁是姻缘,须当对神卜问,吉者
便成。」

  别了媒婆,竟投卜肆。

  占得徐家女子倒是姻缘。余非吉兆。「也罢,用了徐家。」

  又见媒人,央他去说。原来此女,幼年父母俱亡,并无亲族,倒在姑娘家里
养成。

  姑夫又死了。人嫌他无娘教训的女儿,故此十八岁尚未有人来定,恰好媒人
去说。

  这徐氏姑娘又与他相隔不远,向来晓得花家事情,有田地房屋的人家,但不
知儿子近日如何。自古媒人口,无量斗。未免赞助些好话起来。那徐氏信了,实
时出了八字。因此花家选日成亲少不得备成六礼,迎娶过门。请集诸亲,拜堂合
卺。

  揭起方巾花扇,诸人俱看新娘生得如何,但见:秋水盈盈两眼,春山淡淡双
蛾。

  金莲小巧袜凌波,嫩脸风弹得破。唇似樱桃红绽,鸟丝巧挽云螺。皆疑月殿
坠嫦娥,祇少天香玉兔。诸人一见,果然生得美貌,无不十分称好,一夜花烛酒
筵,天明方散。未免三朝满月,整治酒席,这也不题。

  好笑这花林,娶了这般一个花枝般的浑家,尚兀自疏云懒雨,竟不合偏向乡
里着脚。过了几时,仍向街坊上结交了一个不才肖的单身光棍,姓李名二白,年
纪有三十岁了,专一好赌钱烂饮,诱人家儿子,哄他钱钞使用。

  这花林又着他哄

  骗了,回家将妻子的衣饰暗地偷去花费。不想他妻子,一日寻起衣饰,没了
许多,明知丈夫偷去化费了,禀明了公婆。还存得几件衣物,送与婆婆藏了。

  公婆二人闻知,好生气恼。恨成一病,两口恹恹。俱上床了。好个媳妇,早
晚殷勤服侍,并无怨心。央邻请医,服药调治,那里医得好。这花林犹如陌路一
般,又去要妻子的衣饰,见没得与他,几次发起酒疯,把妻儿惊得半死。

  且说李二白见花林的物件没了,甚是冷淡。他便又去寻一个书生,姓任名龙,
年纪未上二十。他父亲在日,是个三考出身,后来做了一任典史,趁得千金。不
期父母亡过,止存老母、童仆在家。妻子虽定,尚未成亲,故此自己往城外攻书。

  曾与李二白在亲戚家中会酒,有一面之交。

  一日,途中不期相遇,叙了寒温,恰好又遇着花林,各叙名姓。李二白一把
扯了两个,竟至酒楼上做一个薄薄东道:请着任龙,席上猜三道:五,甜言密语,
十分着意。这任龙是个小官心性,一时间又上了他的钩子。

  次日,就拉了花李二人酒肆答席。三人契同道:合,竟不去念着之乎者也了,
终日思饮索食。这花林又是个好酒之徒,故终日亲近了这酒肉弟兄,竟不想着柴
米夫妻。

  他父母一日重一日,那里医治得好,遇春一命呜呼。花林又不在家,央了邻
家,四处寻觅方得回来。未见哭了几声。三朝头七,这倒亏了任李二人相帮。入
棺出殡,治丧料理。不料母亲病重,相继而亡。自然又忙了一番,方纔清净。余
剩得些衣衫首饰,妻子又难收管,尽将去买酒吃食,使费起来。

  这番没了父母,竟在家中和哄了,那李二白生出主意道:「我们虽异姓骨肉,
必要患难相扶。须结拜为弟兄,庶可齐心协力。我年纪痴长,叨做长史。花弟居
二,任弟居三。你二位意下何?」

  二人同声道:「正该如此。」三个吃了些香灰酒,从此穿房入户,李二唤徐
氏叫二娘,任三叫二娘做二嫂,与同胞兄弟一般儿亲热。这李二见花二娘生得美
貌,十分爱慕。每席间将眼角传情,花二娘并不理帐他。丈夫虽然不在行,也看
不得这村人上眼。

  任三官青年俊雅,举止风流,二娘十分有意,常将笑脸迎他。任三官虽然晓
得,极慕二娘标致。祇因花二气性太刚,倘有些风声反为不妙,所以欲而不敢。

  一日,花二在家,买了一些酒肴,着妻子厨下安排。自己同李、任在外厢吃
酒。谈话中间,酒觉寒了,任三道:「酒冷了,我去暖了拿来。」即便收了冷酒,
竟至厨下取酒来暖。不想花二娘私房吃了几杯酒,那脸儿如雪映红梅,坐在灶下
炊火煮鱼。

  三官要取火暖酒,见二娘坐在灶下,便叫:「二嫂,你可放开些,待我来取
一火儿。」

  花二娘心儿里有些带邪的了,听着这话,佯疑起来,带着笑骂道:「小油花
甚么说话,来讨我便宜么?」

  任三官暗想道:「这话无心说的,倒想邪了。」

  便把二娘看一看,见他微微笑眼,脸带微红,一时间欲火起了。大着胆,带
着笑,将身捱到凳上同坐。二娘把身子一让,被三官并坐了。任三便将双手去捧
过脸来,二娘微微而笑。便回身搂抱,吐过舌尖,亲了一下。

  任三道:「自从一见,想你到今。不料,你这般有趣的,怎生与你得一会,
便死甘心。」

  二娘道:「何难,你既有心,可出去将二哥灌得大醉,你同李二同去,我打
发开二哥睡了,你傍晚再来。遂你之心,可么?」

  三官道:「多感美情。祇要开门等我,万万不可失信。」

  二娘微笑点首。连忙把冷酒换了一壶热的,并煮鱼拿到外厢,一齐又吃。三
官有心,将大碗酒把花二灌得东倒西歪。天色将晚,李二道:「三官去罢。」三
官故意相帮收拾碗盏进内,与二娘又叮嘱一番,方出来与李二同去。

  二娘扶了花二上楼,与他脱衣睡倒。二娘重下楼,收拾已毕,出去掩上大门,
恰好任三又到,二娘遂拴上门道:「可轻走些。」

  扯了任三的手,走到内轩道:「你坐在此,待我上楼看他一看便来。」任三
道:「何必又去。」

  一手搂住二娘

  推在凳上,两下云雨起来。任三官比花二大不相同,一来标致,二来知趣,
二娘十分得趣。怎见得:色胆如天,不顾隔墙有耳。欲心似火,那管隙户人窥。

  初似渴龙喷井,后如饿虎擒羊。啧啧有声,铁汉听时心也乱,吁吁微气,泥
神看处也魂消。

  紧紧相偎难罢手,轻轻耳畔俏声高。

  花二娘从做亲已来,不知道这般有趣。任三见他知趣,放出气力,两个时辰
方纔罢手,未免收拾整衣。

  二娘道:「我不想此事这般有趣,今朝方尝得这般滋味。但愿常常聚首方好。

  祇是可奈李二这厮,每每把眼调情,我不理他。不可将今番事泄漏些风声与
他。

  那时花二得知了,你我俱活不成的。」

  三官道:「蒙亲嫂不弃,感恩无地,我怎肯卖俏行奸,天地亦难容我。」

  二娘道:「但不知几时又得聚会?」

  任三道:「自古郎如有心,那怕山高水深。」

  二娘道:「今夜与你同眠方可,料亦不能。夜已将深,再图后会罢。」

  任三道:「既如此,再与你好一会儿去,」

  正待再整鸾佩,不想,花二睡醒叫二娘拿茶。二人吃了一惊,忙回道:「我
拿来了。」悄悄送着三官出去,拴好大门,送茶与花二吃了。

  花二道:「你怎么还不来睡?」二娘回道:「收拾方完,如今睡也。」

  闲话休题。次早花二又去寻着李二同觅任三官。恰好任三官在家,便随口儿
说:「昨晚有一表亲京中初回,今日老母着我去望他。想转得来时,天色必晚了。

  闻知今日海边,有一班妓女上台扮戏,可惜不得工夫去看。」花二道:「李
二哥,三官望亲,我与你去看戏如何?」李二道:「倘然没戏,空走这多路途何
苦!」

  花二道:「我有一个旧亲住在海边,若无戏看,酒是有得吃的,去去何妨?」

  李二听见说个酒字,道:「既如此,早早别了罢。」三人一哄而散。

  不说花李二人被任三哄去。且说三官又到家中,取了些银子,着一小厮唤名
文助随了,卖办些酒食,拿到花家门首。这小厮认了花家门径,着他先去,不可
说与奶奶知道。自己叩门而入,见了二娘笑道:「他二人方纔被我哄到海边去了,
一来往有三十余里路程,到得家中,天已暗了。我今备得些酒果在此,且与你盘
桓一日。」

  二娘道:「如此极好。」

  把门掩上。三官炊火,二娘当厨,不时间都已完备。二娘道:「我二人无远
虑必有近忧,倘你哥哥一时回家来,也未可知。

  若被遇见,如何是好?向日公婆后边建有卧室一间,终日关闭到今日,且是
僻静清洁。我想起来,到那时饮酒欢会,料他即回也不知道你道好么?」任三听
说,欢喜之极,实时往后边。开门一看,里边床帐桌椅,件件端正,打扫得且是
洁静。

  壁上有诗一首道:轩居容膝足盘桓,斗室其如地位宽。

  壶里有天通碧汉,世间无地隔尘寰。

  谁人得似陶元亮,我辈终惭管幼安。

  心境坦然无窒碍,座中祇好着蒲团。

  看罢,即将酒肴果品摆下。两人并肩而坐。你一杯,我一盏,欢容笑口,媚
眼调情。自古道:「花为茶博士,酒是色媒人。」调得火滚,搂坐一堆,就在床
上取乐起来。这一番与昨晚不同,怎见得不同?祇见:雨拨云撩,重整蓝桥之会。

  星期月约,幸逢巫楚之缘。一个年少书生,久遭无妇之鳏,初遇佳人,好似
投胶在漆,一个青春荡妇,向守有夫之寡,喜逢情种,浑如伴蜜于糖。也不尝欺
香翠幌,也不管挣断罗裳。正是:雨将云兵起战场,花营锦阵布旗枪。

  手忙脚乱高低敌,舌剑唇刀吞吐忙。

  两人欢乐之极,满心足意而罢。整着残肴,欢饮一番。二娘道:「乐不可极。

  如今天已未牌了,你且回去,后会不难了。」三官道:「有理。祇要你我同
心,管取天长地久。」言罢作别,竟自出门去了。

  不移时,花二已回。二娘暗暗道:「早是有些主意,若迟一步,定然撞见了。」

  自此,任三官便不与花李二人日日相共了,张着空儿便与二娘偷乐。若花二
不时归家,他便躲入后房避了。故此两不撞见。祇是李二又少了一个大老官,甚
是没兴,常常撞到花家里来寻花二。

  一日,花二不在家,门不掩上的,便撞入内轩,问道:「二哥可在家么?」

  二娘在内道:「不在。」李二听了这娇滴滴之声音,淫心萌动。

  常有此心,奈花二碍眼,今听得不在家中,便走进里面道:「二娘见礼了。」

  二娘答礼道:「伯伯外边请坐。」

  李二笑道:「二娘,向时兄弟在家,我倒常在里边坐着。幸得今日兄弟不在,
怎生到打发外边去坐!二娘,你这般一个标致人儿,怎生说出这般不知趣的话来?」

  二娘正着色道:「伯伯差了。我男人不在,理当外坐,怎生倒胡说起来!」

  李二动了心火,大胆跑过去要搂,早被二娘一闪,倒往外边跑了出来,一张
脸红涨了大怒。恰好花二撞回,看见二娘面有怒色,忙问道:「你为何着恼?」

  二娘尚未回答,李二听见说话,闯将出来。花二一见,满肚皮疑心起来。

  二娘走了进去,花二问道:「李二哥,为着甚事,二娘着恼?」

  李二道:我因乏兴,寻你走走,来问二娘,二娘说你不在。我疑二娘哄我,
故意假说因此到里面望一望,不想二娘嗔我,故此着恼。」

  花二是个耳软的直人,竟不疑着甚的,也不去问妻子,便对李二道:「二哥,
妇人家心性,不要责他。和你街上走一走去罢。」两人又去了,直到二更时分方
回。二娘见他酒醉的了,欲待要说起,恐他性子发作,连累自身,不是耍的。祇
得耐着不言。

  到次早,见花二不问起来,不敢开口。李二从此不十分敢来寻花二了。花二
也常常不在家,倒便宜了任三官。日间不须说起,至于花二更深不回,常伴二娘。

  便是花二回来,亦都醉的。二娘伏侍去睡,也再不想寻起二娘作些勾当,故
此二娘倒得与三官十分畅快。三官或在花家房里过夜,或接连三日五日不出门,
与花二、李二竟自断绝了往来。李二心中好闷,想道:「花家妇人,不像个贞静
的,少不得终有奸谋破绽,待我慢慢看着。若还有些破绽,定不饶他!」因此常
常在花家前后探听。

  恰好一日,远远望见任三走进花家而来,他连忙在对门裁缝店内看着。祇见
任三竟自推门进去了。有一个时辰,尚不见出来,李二连忙走到花家门首一望,
不见些儿动静。把门扯了一扯,又是拴的。他便想道:「多分花二哥在家里。敢
是留他吃酒,故此不出来了。」便把门敲上两下。

  祇见二娘出来问道:「是那一个敲门?」

  李二道:「是我,来寻二哥讲话。」

  二娘答道:「不在家。」李二想道:「多分是妇人怪人,故意回的,不免说
破他。」便道:「既二官不在家,三官怎么在里面这半日还不出来?」

  二娘道:「你见鬼了,任三官多时不到我家来了,谁见来的?」

  李二道:「我亲眼见他来的,你还说不在!」二娘怒道:「这等你进来寻。」

  便出来把门开了。

  李二想道:「古怪,难道我真见了鬼不成?岂有此理!」便大着步往里进,
四周一看,并无踪影。他再也不想有后房的,便飞跑上楼去看。那有三官影儿,
倒没趣了,飞走下楼阁往外就跑。被二娘千忘八,万奴才,骂得一个不住。

  不期花二归家,见二娘骂人,问道:「你在此骂谁?」

  二娘道:「你相交的好友,甚么拈香!这狗才十分无礼,前番你不在家,他
竟入内室调戏着我。

  我走了出来,恰好你回来,你亲眼见的。他今日又来戏我,我骂将起来,方
纔走去。

  这般恶兽,还要相交他怎的!」花二登时大怒起来,骂道:「这个人面首心
强盗,我前番却被他瞒了,你怎么不说!今日又这般可恶。杀这强盗,方消我恨。」

  竟上楼取了床头利刀,下楼赶去。二娘一把扯住,忙道:「不可太莽,若是
你妻子失身与他,方纔可杀。自古捉奸见双,你竟把他杀了,官司怎肯干休!以
后与他绝了交便罢了,何苦如此。」

  花二的耳朵绵软的,被妻子一说,甚觉有理,想一想,撇下刀说:「便宜了
他,幸喜我浑家不是这般人。若是不贞洁的,岂不被他玷辱,被人耻笑!」二娘
背地里笑了一声,向厨下取了些酒菜道:「不用忙了,快来吃一杯儿去睡了罢。

  这样小人,容忍他些。」花二闷闷的吃了几杯,竟自上楼睡了。

  二娘又取些酒菜,往后房来,与任三吃。将李二之事,如此如此、这般这般,
说了一遍,道:「如何是好?」三官道:「我若如今出去,倘被他看见,倒不好
了。我不如在此过夜,到明日早早梳洗,坐在外边,祇说寻二哥说话,与他同出
门去,方可无碍。」

  二娘道:「这话倒甚是有理。祇是此番去,你且慢些来。李二毕竟探听,倘
有差池,怎生是好?」

  三官道:「我家有个小厮,名唤文助,认得你家的。我使他常来打听消息便
了。」

  二娘道:「你明日拉了二哥到你家,请他吃几杯酒儿。着文助斟酒,待他识
熟了面,然后着他送些小意思与我们。如此假意相厚,方好常常往来。」

  三官道:「此计必须如此方可。」两人同吃些酒儿,未免做些风月事情,方
上楼去。

  次早三官起来,早已梳洗。先把大门开了,坐在外厢叫:「二哥在么?」

  二娘在内假应一声,上楼说与丈夫,道:「任三叔寻你。想他许久不来,莫
非李二央他来释非?切不可又去与那强盗来相交了。」

  花二连忙梳洗下楼,与任三施礼道:「三官为何一向少会?」

  三官道:「小弟因宗师发牌县考,一向学业荒疏,故此到馆中搬火,久失亲
近。今日家中有一小事而回,特特来望兄。不知一向纳福么?」

  花二说:「托庇贤弟,你会见李二么?」

  任三道:「如今正要同兄去望他。」

  花二道:「不必说起这畜生。」将前件云云之事,一一说了一遍。三官假意
怒道:「自古说得好,朋友妻不可嬉。怎生下得这样心肠!既如此,我也不去望
他了。明日小弟倘娶了弟妇,他未免也来轻薄,岂不闻兔死狐悲,物伤其类!

  二哥,既然如此,也不必恼了,兄同小弟到家散闷如何?」

  花二同了三官到家里,祇见堂上有人说话。把眼一看,恰是一个说亲的媒人,
与任三官配的亲,为女家催完亲事,等紧要过门。他母亲道:「又未择日,尚未
催妆。须由我家料理停当,方可完姻,怎么女家反这般催促?」花二、任三听了,
一齐笑着见礼。少不得整酒款待媒人,花二相陪。

  三人直饮到红日西斜,别了任家出门。花二与媒人一路同行,花二便问道:
「媒翁先生,为何女家十分上紧,是何主意?」媒人笑而不答。

  花二道:「莫非是人家穷,催他做亲,好受些财礼使用么?」

  媒人道:「他家姓张,乃是个三考出身,做了三任官。去年升了王府典膳回
来的,家约有数万金,那得会穷!」花二想了道:「奇了,这等毕竟为何?」媒
人问道:「兄与任家官人相厚的么?」

  花二道:「意气相投,情同骨肉。」

  媒人道:「这等,兄说的话,必定肯听的了,府上在何处?」

  花二道:「就在前面。」

  媒人道:「有事相议。必须到府上方可实言。」

  两人到了花家,分了宾主,二娘点茶吃了。花二又问起原由。媒人道:「见
兄老诚,自然是口谨的,纔与兄议。万万不可与外人知之。」

  花二道:「老丈见教,断不敢言。」

  媒人道:「任官人定的女子,年纪二十岁。闺中不谨,腹中有了利钱。他父
亲往京中去了。是他令堂悄地央人接亲,要我及早催他过门,以免露丑。许我十
两银子相谢。我方纔见说不来,心中烦闷,想此也必须得花兄暗地赞助。若得早
娶,愿将所谢之银均分。」

  花二心下暗暗想了道:「领教,领教。」

  媒人道:「千万言语谨密些。」花二道:「不须分付。」媒人道:「尚有未
尽之言。奈天色晚了,欲求同行几步,方可悉告。」花二同出门去了。

  二娘在门后,初然听了此人说任官人三个字。他便半步不移,细细听了前后
说话,暗暗叹息道:「淫人妻女,妻女淫人。天之不远,信不诬矣。」

  他又想道:「丈夫倘去相劝,毕婚之后,无甚说话方好,倘三郎识出差池,
叫此女何做人?必然寻死,岂不可惜,若不劝丈夫管他,倘此女父亲回来,看出
光景,将女儿断送性命,也未可知。也罢,且待他回来再作商议。」

  祇因花二娘起了一点好

  心,他家香火六神后来救他一命,这是后话。

  且说花二归家,二娘道:「方纔之说,我已尽知,你的意下如何?」

  花二道:「娘子,这件事不难,我劝三官将计就计,省事些娶了过门。我又
有酒吃,又有五两银子。有何难哉?」

  二娘晓得他耳朵绵软的,道:「丈夫差矣!你若去说得听也好,万一不听,
你岂不坏了好朋友的面情?这五两银子,也有用了的日子,况未必有无。我想人
生在世,当为人排难分忧。今任三妻子之忧,那任三忧愁一般,当拔刀相助,水
火不避,纔是丈夫所为。你若听,我倒有一计较在此。」

  花二道:「贤妻有何妙计,何不为我说之。」

  二娘道:「方纔媒人所言,肚儿高将起来。想不过是三四个月的光景。何不
赎一服通经散,下了此胎,有何不可?」

  花二道:「此计虽好,怎生样一个计较赎与他吃?」

  二娘道:「不难,明日将我抬到他家,扬言我是任家内亲,央告我来说话,
他家自然不疑。毕竟他母亲出来接我,我悄俏将此言与他母亲一说,自然妥当。」

  花二道:「好便好,祇是先要破费药金。」

  二娘道:「痴子!若是妥当,那十两银子都是你的。」

  花二听了,拍掌大笑:「好计,好计!」

  次日早起,打点了药金,竟往生药辅中赎了一服下药,又去唤了一乘轿子与
二娘坐了,竟抬至张典膳家中。奶奶迎进,叙了寒温,吃罢了茶。

  奶奶问道:「尊姓?」

  二娘道:「奴是花林妻子,有事相告,敢借内房讲话。」奶奶引了进房坐定,
二娘命众女使俱出外边,方附奶奶之耳,如此如此说了一番。那奶奶面皮红了又
红,千恩万谢,感激无地。一面整酒,一面连忙热了好酒,到女儿房里。

  通知了此话,把药服了。一时间一阵肚疼,骨碌碌滚将下来,都是血块,后
来落下一阵东西,在马桶内了。

  奶奶道:「谢天谢地,多感祖宗有幸,逢着花二娘这个救星。」

  欢欢喜喜安顿女儿睡了。连忙去房中见了二娘,谢了又谢。将酒就摆在房内,
三杯五盏。二娘起身告辞,奶奶再三苦留不住,开箱取了一封银子,一对金钗,
-双尺头、一枝金簪,送与二娘道:「些须孝敬,休嫌菲薄。地久天长,报恩有
日,幸匆见怪!」二娘千恩万谢,上轿而归。

  天色已晚,花二见妻子归家,打发了轿夫,进内忙问事体如何。二娘把日间
之事细细说了一遍,将他送的物件,把与丈夫看了,喜得那花二满地滚跳,道:
「我明日与任三官说知,还要他的酒吃。」

  二娘道:「你忘了,这是阴骘事情,所以去救他。若与三官说知,可不又害
了那女子!」

  花二道:「正是。几乎错了,还是贤妻有些见识,紧紧记在心中,再不说了。」

  二娘以后与任三官这般情厚,把此事再不漏泄。

  话分两头,且说李二自从那日见了任三,又寻不着,又被他妻子骂了一场,
心中不忿。一日,走到花家对邻一个周裁缝家门口坐下,那周裁缝道:「李官人,
想是来寻花官人么?」

  李二道:「正是。」

  周裁缝道:「今早出去了。」

  李二道:「师父,你曾见任三官,这一向到花家里来么?」

  那周裁缝极口快的,便道:「他是不出门的主顾,怎么倒来问我?」

  李二道:「我前日分明见他进去,多时不见出来。进去了一番,又不见影,
反受了一肚皮臭气,心内不甘。你若晓得这头路,我断不负你。」

  那周裁缝是个口尖舌快的人,他道:「我这几时不管人间事,若是十年前生
性,早早教他做出来了。」

  李二道:「周师父,你若肯帮我做事,我当奉酬白金五两。」

  周裁缝听见说许了五两银子,就欢喜起来,忙道:「若要如此,必须生个计
较。此事一不做、二不休,不是取笑的。先与他丈夫说知,一齐捉奸,方免无事。」

  李二道:「可恨淫妇,必在丈夫面前骂言说我,花二故此久不上门,今虽欲
通言,奈无由得计。」

  裁缝笑道:「花二官是酒徒,扯到店上吃酒,中间三言两语,激起性子了,
自然妥当。他若不听你,你却教他问我,我自搬他一场是非,自然信了。」

  李二道:「你这几日不出去做,生活方好。」

  裁缝道:「祇有一个张家,要去完他首尾。看早晚去完了,祇坐在这里等着
便了。」

  李二计议已定。次日怀些酒资,恰好撞着花二,倒身一揖。花二假意还礼,
眼看别处。

  李二道:「哥哥凡事三思。自古道:若听一面说,便见相离别。我有许多为
你心腹话,不曾与你说罢了。」

  花二本待不理他,又听他说有心腹话,祇得道:「有何话,快说来!」李二
见他答话,连忙扯了竟上酒楼。将酒筛下一盏,送与花二。花二祇得吃了,也回
送李二一盏,道:「有话快说。」

  李二道:「且慢些,说将来,恐你酒也吃不下了。」

  花二一发疑心,祇得又吃了几盏道:「大丈夫说话不明由,如钝剑伤人。说
明了,倒吃得酒下。」李二故意欲言不言。

  花二道:「罢,你既不道:我也不吃了,去罢。」

  李二道:「说来恐你不信,反嗔怪我。」

  花二道:「我不怪你。」

  李二道:「也罢,说与你知,怪不怪凭你便是那任三,这几时你曾会他么?」

  花二道:「数日前,他馆中回来,我到他家中去吃酒了。」李二默然。

  又说道:「哥,前日二娘骂我这日,任三到你家来,二娘把他藏在家里。被
我知道:了,要进去搜捉。因此二娘急了,反骂将起来的。

  你是个大丈夫,不可被妇人骗了。」花二想了又想,我妻子好端正的,怎歪
说起这般说话,便道:「你既知道那日任三是在我家,就该直说了是。今据你此
言,他两人一定有奸了。此事不是当耍的,可直直说来我听。」李二道:「说也
没干。

  我亲眼见他进去多时,不见出来,所以要搜。若是假说,天诛地灭。你若再
不信,去问你邻居周裁缝便是。」花二说道:「是了,想此事有些因。多时不见
他,想是那日躲在我家过夜,被你知觉。恐你埋伏捉住,不好出门,反说来寻我,
同我出门方可掩人耳目。是了,是了,再不必言,必定事真矣。除非杀了二人,
方消我恨。」李二道:「且禁声。事倘不成,反为不美。还须定计,方可除之,」

  花二忙问何计较,李二道:「计较倒有,祇是不可又被二娘识破,反受其害。」

  花二道:「不妨不妨,我自然谨密就是了。」

  李二道:「事不宜迟,你可今晚扬言,假说明早要往府城去,有何事理。一
面去约任三到家里说话。不可等他来,你可先出门去。他若来见你不在家,自然
又留过夜待我与你探听,如在时报你知道你却回家下手便了。」

  花二道:「是了,且别着,明日再会。」

  李二道:「万不可泄漏。」

  花二说:「不须分付了。」

  竟到门首,恰好裁缝在家,叫道:「周师父,有一句话出来问你。」那老周
见了花林,便心照了,忙说:「有何见教?想是要我裁衣么?」花二道:「你不
可瞒我。我这件事,也料难瞒你,那任三之事,你可曾见来么?」老周道:「大
官人,我老人家不管这等闲事,此乃阴骘之事。罪过,罪过。露水夫妻,乃前世
定的,祇要自己谨慎些儿就是了,何必问我。」花二听了这几句话,实在是了。

  道声请了,便回家,扯开了门,倒假意儿全无恼色道:「我明日要往府城中
去,可与我打点着,备些酒菜。」二娘道:「你去何干?」花二道:「去寻一个
人讲话。」二娘暗暗欢喜不题。

  且说那李二说这场是非,自己心中猜道:「花二回去,必然去问周裁缝。不
免随步儿走到裁缝门首一问。」

  老周看见了李二,连忙走将出来,将花二问的情由叙了一遍道:「十分相信
了。」

  又问李二道:「何计捉他?」李二道:「一面花二祇说出路,一面反教任三
到家说话。倘或走来见花二不在,自然又上钩了。

  那时,我与他探听,果然如此,去报老花。管取双双都做无头之鬼,方称我
心也。」

  老周道:「前言不可失信。」李二道:「这些小事,不须分付。」竟去了。

  且说次日花二起来,对妻子道:「我今就要府中去。我想前日扰了任三官,
今日顺便安排些小菜儿,添着几味,请他来答席。我如今去约他,他若来迟,你
就陪他吃了便是。」二娘满心欢喜道:「哪有我陪之理。」花二假意买些对象,
一面见了李二,约定今日看任三动静,先将那把利刀交与李二收看。一面自去见
了任三,约他下午到家说话,不题。

  且说周裁缝被张典膳家家人再三催做衣服,坐定逼他起身,算来不能延推,
祇得去做。

  须臾,奶奶出来道:「师父为何事不来,担搁到如今?」

  这老周叫声

  道:「奶奶,祇因穷忙,误了奶奶的事。今日我对门邻舍花家,有天大一桩
事,我要在家里看看的。被管家逼不过,祇得走了来。」

  奶奶听他说出花家两字,问道:「莫非是那花林家里么?」

  老周道:「正是,奶奶为何又晓得?」

  奶奶道:「他家与我有亲。今日他家有何大事,可对我说。」

  老周道:「既是令亲,不便说得。」

  奶奶道:「不妨,有话快说。」老周原是个口快的人,见逼得紧,料想毕竟
难以隐瞒。

  便道:「莫怪了我,实对你说,他妻子二娘生得妖娆标致,与一个任三官相
好,搭上了。」奶奶道:「那任三官在何方?是甚么人?」

  老周道:「他父亲做任典史官是的。」

  奶奶着紧道:「他两个敢做出此事来了么?」道:「走长久了,花林有一朋
友,名叫李二,要去踏浑水,二娘不肯,后来被他撞破了。昨日,与花林说知,
今日李二定计,假说花林往府城中去,反约任三来家,料然二娘留他过夜。今晚
双双定做无头之鬼矣。」

  张家奶奶道:「你缘何晓得?」

  道:「李二与我极厚,他说与我,叫我相帮他动手,故此晓得。」

  那奶奶听了这番言语,三脚两步,竟入女儿房中,一五一十,尽情说了一遍。

  女儿道:「如何可救得他方好。」

  奶奶道:「且不可响,我亲去与二娘说知,救他一命,报他前日之恩。一面
着家人骑马速到任家,说与任三官,今日切不可往花家去,有人要害你性命。坐
在家中,不出门,可保无事。」

  女儿道:「娘既

  自去,还用速些方好。」实时唤了女轿,飞也似抬到花家。轿夫叩门,二娘
听见门响,祇说是任三官到了,开门一看,恰是张奶奶,又惊又喜,忙忙施礼。

  称谢

  了一番道:「花官人在那里?」

  二娘道:「为府城里有事,出门去不多时。」奶奶想道:「此事是真的了。」

  二娘道:「奶奶里面请坐。」二人轩子里坐下。那奶奶悄悄的在二娘耳畔说
了一遍,惊得二娘面如土色,牙关打战,呆了一会,倒身拜谢:「此事若非奶奶
来说,必遭毒手。」奶奶道:「一来答报前恩,二来救小婿一命。」二娘感激不
尽,就将请三官酒食摆将出来,请奶奶吃了几杯,辞别去了。

  任三官在家,正打扮得齐齐整整的出门。未及几步,祇见张家的人慌慌忙忙
扯住了。附耳低言说了一回。三官大惊失色,沉吟一会,道:「知道了。」打发
张家之人进了内吃饭。自家回身坐在书房里想:「我不去,谅二娘无害。不免写
一封字,着文助拿了,祇说有事不及领酒。花二见时,必不生疑心。」实时封好,
文助拿了,竟至花家投下。二娘阻当道:「叫三爷切不可来。」按下不题。

  且说李二留花林在家饮酒,祇等任三上钩。李二心下不定,不知任三去也不
曾。走到任家,问一个老管家道:「老官,你三爷往花家吃酒,可曾去了么?」

  那管家便信口儿道:「去了。」李二见说,欢天喜地走回与花林道:「任三
已到你家去了。」花林咬牙切齿道:「可恨,可恨!」李二劝着,大碗而吃道:
「多吃些,好动手。」不觉天色将晚,花林提刀便走。李二道:「且慢去,待我
去探听,或在你家楼上,或在后轩,走去一刀了事。倘然捉不住,被他走了,反
被他笑。你可坐在此,再慢慢吃两碗,我去看了动静来回你。」

  且说二娘心下思量,没有汉子怕他怎的。祇是可恨李二,他帮我丈夫害我性
命,想他必然先来探听。我有道理在此!正是:人无害虎心,虎无伤人意。先将
灯火点起,放在灶上。又去把大门半掩着,自己坐在中门,暗地里专等李二来。

  不想李二把门一推,却好半掩的,一直悄悄走至中门探听。二娘认定果是李
二,便叫道:「三郎这边来。」把李二一把搂定,便去扯他裤子。李二一时浑了,
欲火难禁,想道:「日常要与他如此,不能上手,不如竟认做任三,快活一番再
说。」两个在轩子内弄将起来,弄得李二快活,想道:「我且弄完了回去复花林,
说任三不来,且再理会。留下此妇,再图久远。」那二娘故意弄妖作势,李二十
分得趣。

  且说花林等得不奈烦了,想道:「为何不见来?想是撞着任贼,厮闹起来。

  倘被此贼走了去,怎生气得他过!」提刀在手,一口气走至门首。见门开的,
竟往里走。二娘一心儿听着,听得脚步响,知是花林来了,便大叫:「四邻人等,
有人见我丈夫不在家,在此强奸我。快快走来捉他。」李二听见要走,被二娘紧
紧拘定,那里动得。花林为人极莽,上前摸着奸夫,一把头发抽住,不由分说,
一刀便砍,头已下地。花二又来捉二娘,被二娘早取门拴在手,花二不题防,被
二娘将刀扑地一打,那刀早已堕地,二娘忙忙早把刀向小屋上一撩,那刀不知那
里去了。花二道:「淫妇,休得撒野。我闻知任贼向来与你通好,今日特来杀汝。

  今奸夫现死,你何敢无礼!」上前来捉,被二娘将拴照手一下,叫声呵唷,
疼死我也,道:「了不得,决不干休。」二娘骂道:「痴蠢东西,世上祇有和奸
杀妻子。我在此叫喊,你为丈夫的,帮我拿他方是道理。怎么杀了强奸的人,又
要杀我。世有此理么!」花林骂道:「休得油嘴。李二说你二人和奸已久。想是
今日知我来杀,你故此反叫强奸,思留生命。休想饶你。」二娘道:「怪不了你
要寻事,我怎得知。任三叔是个读书人,那有此心。」花林道:「还要油嘴,一
个任贼,现杀死在地,还这般可恶。」二娘道:「蠢东西,方纔李二进门。他道
:」

  二娘,向来慕你姿容,相求几次,今日从我,救你一死;若不相从,你命休
矣。

  「说罢,把我牵倒在此。我坚执不从,被他就强奸了。叫得口干。那得人来
救我!

  你杀的是李二,怎说是任三!」花林走到尸旁,取灯相照。把头提起,仔细
一看,吃了一惊。竟连忙撒在地下,道:「是了,几次奸你不遂,故生此计。方
纔狠留住我。他自先来行奸。他想我决未来,放心行事。想皇天有眼,自作自受。

  且问你,任三今日几时去的?」二娘道:「他不曾来。你出门不多时,着一
小厮,拿一封字儿道:寄与你看。」即将这封字,递与花林。花林洗静了手,灯
下拆开一看,上写着:荷蒙宠召,本当拜领。闻兄往府公干,恐误尊驾,心领盛
情,容后面谢。不尽。

  弟任三顿首花二看罢道:「原来不至我家,李二又与我说来了,一发情弊显
然了,杀得好!险些儿误了你一条性命。」二娘冷笑道:「指奸不为奸,撒手不
为奸,捉贼见赃,捉奸见双。好没来头,为何杀得我!祇是这死尸,看你如何发
放!」花林想了一会道:「拿一条口袋,将来袋起。驮去丢在李二家中。况他并
无甚人往来,那里知道是我家杀的。祇要瞒得外边邻舍方好。」二娘道:「今日
周裁缝闭着门,间壁王阿爹往女儿家去了。这边张家,下乡差使,阿妈也不在家。

  我方纔这般大叫,都不在,所以被他好了。如今想都不曾回,趁早装了送去。」

  先将地洒上清水,洗得洁洁静静,相帮花林背上了肩,一气走,竟到李二门
首,把门推开,将尸首倒出就走,把袋撒在官河内。

  到家,祇见二娘倚门相候。花二道:「为何站在此间?」二娘道:「里面坐
着,有些怕人。」花二道:「不妨,怕他做甚。」取火来打了一个醋炭,整起酒
来对吃,上床倒取乐一番。

  二娘从此收了心。与花二道:「我姑娘年已老了,独自无人。不若接来,家
下相伴着我。免得你心猜疑。」花二道:「有理。我今立志不去游手好闲了。将
前日张家送的对象,变换作了本钱,做了生意过活。」二娘喜道:「这般纔是。」

  任三官也收了心。竟择日娶了妻子,夫妻和顺,再不想去到花家闲走了,不
必提起。

  且说那口快的老周在张家做得衣服完成,回时已将黄昏。往李二门首经过,
想道:「不知此事如何了,若是停当之时,取他的五两头。」不免推推门看,见
门是开的。原来已回家了。一头叫,一头往内走。绊着尸首,跌在尸上,把手摸
着是人,怎生睡在地上?又湿渌的,想是吃醉了吐的,不若今晚且回,明日来取
便了。扒得起来,身上跌烂湿。把门带上了,一步步走回来。将锁匙开了,进门
也无灯火,竟自上床睡了。

  且说次日,那李二邻居有好事的,叫道:「李二哥,日高三丈,还未开门。」

  信手一推,见身首异处,大吃一惊,叫道:「地方不好了,不知李二被何人
杀死在此。」不时间,哄动了许多人。地方总甲看道:「莫忙,现有血迹在此,
大家都走不开。一步步挨寻将去,看在何处地方,必有分晓。」众人一齐跟寻血
路,直走到周裁缝门首便没了。看他门是闭的,众人乱敲乱打。惊得老周跳起床
来,披了衣服,下床开门一看,众人见他满衣是血,都一声喊道:「是了,是了!」

  登时推的推,扭的扭,竟到华亭县禀了太爷。那知县未免三推六问。那老人
家又那里受得刑起,死去还魂押入牢中,做着一桩疑狱。一面着地方里甲,即同
收尸回报。后来周裁缝死在牢中,拖出去丢在万人坑内,未免猪拖狗扯。祇因舌
尖口快,又贪着五两银子,竟要害人性命,合受此报。花二娘命该刀下身亡,祇
因救了任三的妻子,起了这点好心,故使奶奶答救了这条性命。正是:心好祇好,
心恶祇恶。仔细看来,上天不错。

  总评:自古多才之女,偏多淫纵之风。愚昧之夫,乃至妻纲乖戾,机事不密,
害即随之。身殒沟中者,易言是非也。交臂相逢,便成鱼水。香偷玉窃者,两心
相照也。生来不是风流骨,也希蝶浪。李二之学步邯郸,祇因财帛点动人心。亦
冀狼贪,周裁缝之妄登垄断。

  花二娘出奇制胜,智者不及,盖救人者还自救。李二自冒险危身,愚者不为。

  杀人者还自杀,天网恢恢,报应不爽。致于花林改行生理,徐氏打迭邪淫,
任三断绝恩爱急流勇退,若三人者,从情痴内得已觉之灵机,于苦海中识回头之
彼岸。

  较之今日蝇趋蚁附,恋恋于势利之场者,大相远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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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             第二回吴千里两世谐佳丽

  英雄赳赳冠时髦,三十年前学六韬。

  铜柱津头怀马援,玉门关外老班超。

  金貂闪烁簪缨贵,竹帛光荣汗马劳。

  圣代祇今多雨露,圆花新赐锦宫袍。

  这八句诗,单说万历三十年间,叛贼杨应龙作反。可怜遇贼人家无不受害,
致使人离财散,家室一空。拿着精壮男子,抵冲头阵,少年艳冶妇女,掳在帐中,
恣意取乐。也不管缙绅宅眷,不分良贱人家,一概混淫。痛恨之极,正是:宁为
太平犬,莫作乱世人。

  那时各路发兵征剿,杨应龙难敌,一时自刎而亡,余众杀的杀、走的走,尽
皆散了。这各路军兵不免回归。那本处乡绅,现任官府,治酒请着各路将军,感
他保守有功,有诗为证:北垣新阁拜龙骧,独立营门剑有光。

  雕拔夜云知御苑,马随青帝踏花香。

  诸番悉静三边戍,六国平来两鬓霜。

  归去朝端如有问,肯令王翦在频阳。这些兵士们,一个个欢天喜地,正是:
喜孜孜鞭敲金镫响,笑吟吟齐唱凯歌回。

  哪一个身边,没有几十两银子带回?恨不能插翅儿飞到家里。其中也有阵亡
的,也有搠伤带病的。其时浙江省内有一兵士,姓吴名胜,字千里,乃金华府义
乌县人。年纪方交二十岁,气力颇有十分,当时别了父母,随了主师出征。得胜
还家,十分之喜。他便收收拾拾行粮坐粮、犒赏衣甲等银也有数十两,他心中想
道:「且喜积下许多银子,归家完婚,使费一应足了。」

  又想道:「战场上阵亡

  许多伙伴,身边俱有金银,不若待我探取归家,慢慢受用。正是见物不取,
失之千里,」

  遂将行李安了客店,自己竟往沙场尽力搜寻。竟得了千余之数。连忙置办一
付罗担,将金银满装,独自挑了而行。免不得一路盘诘征士,腰牌照验,谁敢留
难。每日,晓行夜住,不止一日已到江西新城县地方。

  天色已晚,并无客店,心下着忙。虽然身上有些气力,路中恐有强人,寡不
敌众,如何是好。他便心生一计,将这担银子拖到一个深草丛中藏了,插标为记,
空身向前,寻觅客店。行了半里路程,方见些儿灯火。上前一看,是个人家。

  吴胜见了,即便叩门。祇见里边拿了灯火问道:「是谁叩门?」开门出来,
吴胜一见主人是个五十多岁的人,也便道:「长者见礼了。」那主人慌忙放下灯,
回礼道:「不敢。」请进了门道:「黄昏到来,有何见谕?」吴胜道:「不该暮
夜唐突,容求登堂奉禀。」

  主人拴上大门,取了灯引至堂上,分宾主坐定。吴胜说:「在下是浙江金华
府义乌县人,姓吴名胜,贱号千里。祇因杨应龙作乱,有力投军,随师征剿。幸
喜平贼还家,一路上多赶了些路程,天色晚了,没处相寻客店。若是长者近处有
歇宿人家,烦为指引。若是没有,大胆借宿一宵,自当奉谢。请问长者高姓尊名?」

  陈栋见他身虽武士,口却能文,答道:「不佞姓陈名栋,本地人氏。此地宿
店尽有,何苦又去黑夜相寻,不嫌草榻,权宿一宵。祇是不知大驾至,有失款待。」

  实时分付家下,快备现成酒饭。吴胜感激不尽,看那主人十分忠厚的了,便
道:「府上有尊价借一位。在下有些对象藏在草中,恐路有小人,暂置一处。今
观长者高谊,不若挑在高居,以免一宵记念。」

  陈栋道:「何不早说。」连忙叫小二快来。小二应了一声立在堂前。

  陈栋道:「快拿了火把,同这位长官往前面村落,一担对象,可代他挑了来。」

  小二实时点着火炬,随了吴胜。竟至彼处认标,挑着回来,一路儿担重,歇
了又歇,道:「是何宝物,如此沉重?莫非是金银么?」

  吴胜道:「也有些儿在

  内,待挑至府上,自然谢你。」

  小二想道:「多分是个强人无疑,不然为何有如此重的金银。」道:「客官,
你作何生意趁这许多财物?」

  吴胜道:「我身充行伍积攒下的。」

  小二道:「家有何亲戚?」吴胜说:「父母在堂,妻小未婚。」

  不觉闲话之间,已到陈宅,叩门挑进放下。陈栋置酒于西首小房,接了吴胜
坐下。那小二把主人扯了一扯,到了外边,说到:「这人不是好人,分明是个强
盗!」

  陈栋惊问道:「怎见得?」

  小二道:「方纔一担,都是金银,挑得我两肩肿痛。若是放了他去,前面做
出事来,反要害了我家。不若今夜结果了他,取了他许多财宝,倒是干净。」

  陈栋道:「人来投住,怎么起得此心。」

  小二道:「不可没了主意,后来懊悔迟了。况且他是杀人放火来的,我们处置
他,不过是替天行道:有何罪过?」这是:我本无心求宝贵,那知富贵逼人来。

  陈栋初时一个好人,被小二说了一番,也没主意,「据你之言,怎生的害得
他生命?」小二道:「他目今现有一把利刀。祇要灌得他醉了,我自断送,不要
你老人家费心便了。」陈栋道:「阿弥陀佛,随你罢。」

  重至小房陪着坐了,吴胜道:「方纔见尊价与长者言久,莫非内客为在下搅
扰见怪么?」

  陈栋道:「吴先生见差了!小使与老夫说,此客乃富家子弟,不可怠慢他,
要去杀鸡宰鹅。我道:夜已深了,有心不在忙,待至明日,竭诚来请便了。所以
言语良久,有失奉陪,休得见疑!」吴胜感激不尽。

  那小二烫了热酒,祇顾劝饮,一碗未了,又上一碗。吴胜辛苦多时的人了,
那里支撑得住,不觉的大醉,就靠在桌上,须臾鼻息如雷。小二便抱他困在床上,
推了几推,全然不动。小二把酒筛上几碗,流水而吃,去担中取了那把尖刀,放
在灯后,又吃个长流水。酒已醉,胆已大。去把吴胜一推,动也不动,连忙解开
他身上衣服,把绳捆定。陈栋躲入屏后。小二持刀在手,照着心窝,着实一刺,
进内五寸。那吴胜在床上一跳,滚下床来乱跌,被小二尽力按着,看看气绝,手
足冰冷。正是:莫信直中直,须防仁不仁。

  陈栋道:「阿弥陀佛,便饶也罢。」小二笑道:「分上讲迟了。」

  去拿一把锄头,道:「待我埋了他,免得暴露尸骸,是罪过的。」陈栋拿了
灯笼,小二驮了尸首,走到对面盘山脚下。掘了一个土坑,把一条草席,裹了尸
首,放在坑里,把土填平了。

  归家取出担来,俱是布袱的银子,约有二千余两,陈栋夫妻一时间富贵起来。

  自想今日之事,多亏小二,况且年过半百,并无男女,就把小二认做亲儿,
娶了一房美貌的媳妇。家下收租囤米,放债买田,不须三个年头,家私已积半万。

  乡民称他为员外,称妻子为夫人,他一门大小,好不快活。真个牛马成群,
僮仆作队。

  一日,员外乘马往东庄取债。适逢农事正殷,静尔观之,有词证曰:东郊农
事已兴,北郭春人恒聚。荒村破屋,无不动其犁锄。沐雨栉风,亦相从于耒耜。

  陌上堪驱秧马,路旁逢驾粪车。摊饭庄丁,投足便眠野草;馈浆田妇,满头
尽插山花。桔槔月下相闻,袯襫雨中共语。往来里巷,少有闲人。嬉笑沟涂,皆
非生客。土鼓喧迎岁序,瓦盘数长儿孙。一人耕,九人食,乐且无饥,五母鸡,
二母彘,老不失肉,贵金不如贵粟,骑马争如骑牛。又如未盘杜酒,同井相遗。

  野曲山歌,邻墟互答。家籍上农之户,子举力田之科。如京如坻,纳稼以供
王税,不蝗不旱,洗腆以奉亲颜。验工力之怠勤,较收成之丰勤。作为春酒,介
眉寿千万年,劳彼岁工,诵豳风于七月。付藏风雅,俗是陶唐。难更四序忙闲,
岂识一生悲戚。笑他服贾终年祇拥风波,何似躬耕,每饭不离妻子。岂不为田家
乐乎?

  员外观之,好生快活。取了租户十两租息,吃了午饭,骑马而回。

  往一溪边行过,那马见了溪水,住了双蹄,吃个不住。员外骑在马上,恐防
跌下溪去,把马带在岸边下了马,将他挂在近水柳树上,凭他自吃。自己走到前
边一个人家,恰好有条板凳放在门外。员外见了,把扇儿扇上一番,去了浮尘倒
身坐下。祇见里边走出一个小娃子,有三岁上下光景,见了员外,笑嬉嬉走到身
边,倒在怀里。看了员外,叫道:「爹呀,爹呀。」祇顾叫。员外大喜道:「怪
哉,看这小小人家,倒生得这个乖儿子。」连忙袖中去摸取几枚枣子,竟把与他。

  娃子接了便吃,再不肯走开。员外摸看他头儿叫道:「乖儿,大来是有福的。」

  正在那里闲话。原来这娃子父亲唤作何立,在乡间磨豆腐卖的。恰好溪中淘
豆回来,看见陈栋坐在他门首,叫道:「员外何事?贵人踏贱地,难得,难得!」

  员外道:「这娃子是你何人?」何立说:「是小犬。」员外道:「好乖!几
岁了,曾出过痘子么?」何立道:「三岁了,上年冬底,出过花儿了。因此母亲
半月前,生得一个兄弟还睡在床里,没人管他,自家要耍儿。」员外道:「这等
断乳的了。

  我今日且回,另日来与你讲话。」说罢,立起身要走。那娃子一把扯着了,
大哭起来,那里肯放。陈栋双手抱起道:「乖乖,前世一定与你有缘分的。」娃
子一把搂定员外脖子,便不哭了。

  陈栋道:「何兄,你看娃子这般苦楚,我若去后,倘他又哭,我心不忍,你
肯过继与我为子么?」

  何立欢喜道:「祇是没福,受员外家当,我怎生不肯!」

  员外道:「你虽然肯了,恐他母娘难舍。」

  何立道:「他一身尚未知吉凶,得员外收留,万分之喜了,那有不肯之理!」

  员外道:

  「你进去问一声,看是如何。」

  何立进内与妻子说了一番,那妻子初然实是难舍,听得丈夫说他有万金家事,
并无亲生儿女,日后都是我们的,方纔允诺。何立出来道:「员外,山妻深感盛
情,待他身体好了,上门拜谢。」

  员外欢喜,把手入袖中,取出一个纸包来,乃东庄取的十两银子,送与何立
道:「偶有白金十两,送与令正卖果子吃,待令正安康了,我着人奉请你二位到
舍,另有厚赠。」

  将娃子递与何立道:「抱回进去,别了母亲。」那娃子一把搂住脖子,那里肯放。

  何立道:「员外不消得,少不得到府上,就有相见之日的。」

  一面去与员外解了马,牵到门首。员外抱着娃子,立在凳上。何立相扶上马,
道声请了,那马飞跨去了。

  顷刻之间,到了家下,抱着娃子走入堂中。安人出来,惊问道:「哪里来这
个清秀娃子?」员外从头说了一回,一家儿道:「大分的生有缘法,故此一见,
便难舍了。」这娃子到了陈家,再也不哭,祇在地下嘻笑。

  不觉又将一个月光景,员外知何娘子已好,着安童到何家接他夫妻二人,带
了亲生小儿子到家。请了诸亲各眷,东舍西邻,整治酒席,请着多人,把儿子抱
出堂前,求年长亲友取一学名。各人见了,道:清秀佳儿,无不称赏。内中一长
者道:「有这般一个儿子,难道中不得个状元!就取名陈三元罢。」大家齐声叫
好,一齐上席饮酒,更深方散。留何立就居于西首小房内住下,不题。

  不觉光阴又是一年多了。正是那三伏天气,好炎热。祇见:炎天若甑,赤地
如烧。比邻有竹,寻常竟住何妨;长日闭门,寂寞独眠亦爽。既而凉生殿角,银
甲弹乎琵琶;雨过池塘,绣衣挂子萝薜。平泉醒酒之石,长安结锦之棚,莫不留
朱李于金盘,浮甘瓜于玉井。华筵高敞,贫家半载之粮。绿树深沉,酷暑六壬之
散。换卖半床清梦,探支八月凉风。不知策疲马于风尘,果因何事?戴峨冠而阿
从,抑属何情。又如碎日漾莲,边阴在户,扫地能令心净,折莲易伴人情。一顿
事休,一酣情足。

  机关不设,浑如结夏头陀,盥栉都忘,可称逃名懒汉。扇摇白羽,歇用碧筒。

  试看千古战争,总归闲话,不至奔劳疾病,便是尊生。是以喜见闲人,惮闻
俗事。

  众皆罢去,松梢老却蟾蜍,我独多情,阶上听残蜻蜓。昼望青山而坐,夜乘
篮舆而归。但惜禾苗,无日不思阴雨;更愁亲友,此时尚在炎方。正是农夫心里
如汤滚,公子王孙把扇摇。

  果然好热!那陈员外早早洗了一个澡,吃了些凉酒,向南窗卧榻上睡一睡,
独自一个,不觉大酣起来。那三元在地下耍了,独自个一步步的走到床前。听了
酣声,嘻嘻的笑,手中拿着一把小小裁纸利刀儿,见员外肚皮歇歇的动,三元把
手在上边蒲蒲摸摸,把刀在脐眼上搠了又搠,搠得员外睡梦中觉得肚上痒,祇说
是蚊虫之类来咬他,把自己之手,在肚皮重打一下,那刀已进肚腹,叫声:「阿
哟,不好了」,乱滚下床来,惊得三元哭将起来。

  一家人方纔听见,一齐走来。祇见员外跌在地下,气已将绝,肝脐中流出血
来。大家看时,见一把小刀柄在肚上。速速取出,肠已断了。安人哭将起来,何
立夫妻、小二夫妻、家中使女,一齐放声大哭。但不知何人下此毒手,拿着他死
也不饶他。安人道:「不可猜疑,我昨夜梦见那年吴胜长官,拿一把小刀,望员
外肚上一刺,把我惊将醒来,恰是一梦。」

  小二听了,心知冤枉,道:「冤冤相报,不必哭了。」实时置了棺木,一应
丧仪,俱照乡绅家行事。把小二、三元做了孝子,七七诵经,出殡埋葬。

  三年服满,三元已长成七岁了。送上学堂攻书。几年之间,把四书五经俱读
完了。到了十五岁,诸子百家,通鉴性理,烂熟如流,文章下笔生花,把新生兄
弟教训得文理大通闲空时,在空地上轮枪舞棒,与人较力。他又生得长成,梳了
发,戴了巾,与同学往来,质气与小二大不相同。小二说话,出口便俗,三元人
前常自笑他。小二怀恨在心,常吃酒醉下,便在房中把三元骂个不了。这三元在
个书馆中,那里知道。

  一日,小二又吃醉了,在房中骂:「小畜生,不记得爹娘磨水的时节,穷得
一贫如洗。如今把你一家受用,你道这家私是那里来的!亏了我当初谋得这两千
银子,挣起的家私。若再无礼,我把你小畜生,照当时十五年前,断送了吴胜的
手段,照心一刀把你埋于盘山脚下,凑作一对。看你这家私,分得我的么!」小
二妻子道:「甚么说话!小叔是个好人,你为何事吃醉了,便把他来醒酒!岂不
闻:酒中不语真君子,财上分明大大夫。」

  不想次子在房外听见,速忙说与父母。何立夫妻听他骂得古怪,便细细的记
得,一字不忘。至次日,到三元馆中,教他至无人密地,一五一十说了一遍。三
元沉吟许久,对父亲道:「此话祇做不知,我自有道理。」何立先回,三元心生
一计,竟至安人房中问安,就悄悄儿的说:「孩儿夜来得一梦,甚是古怪。梦见
一人口称吴胜,十五年前被小二对心一刀将尸首埋于盘山脚下,未曾托生。要孩
儿与他诵经超拨。他又说,若不依我,祸及全家。此事不知有无,何不为儿细说。」

  那安人听了这番说话,道:「儿,句句真的。」便从根至尾说了一遍,道:
「原不是员外主意,都是小二行的事。员外死的这一夜,我也梦见冤魂,刺了一
下死的。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,鬼是有的,孩儿不可不信。」

  三元听说道:「母亲且请宽怀,孩儿自有主意。」三元回到书房,闷闷昏昏,
沉吟不语。想了一会,原来小二是凶人,我若不早防,后遭毒手,悔时迟矣。况
非我亲枝骨肉,原系家童,我就与吴胜报仇,也是一桩快事。除是经官,方可除
此凶恶。

  口中道:「吴将军,阴灵护我,与你报此一桩大仇,使我生得个法儿,方可
行事。欲待告官,又无对证,谁做原告?」

  又沉吟一会,便笑将起来道:「且打个没头官司,惊他一惊,也可出气。」
便提起笔来写道:告状冤魂吴胜,系浙江义乌县人。在生身为兵士,于万历年间,
随征杨应龙,得胜还家,路经本县盘山对门陈小二家投歇,窥金二千余两,顿起
凶心,将酒灌醉,夜深持刀杀死,尸埋盘山脚下。一十五年,枯骨难归故土,父
母妻儿,倚门号泣。共愤因财而陷命,独悲异地之孤魂。恳乞天台,严差拘恶,
陈小二跟同邻里人等,亲提一鞠。

  探尸有无,人人堪证,除剪凶暴,正法典刑,生死感恩。上告。

  一时间写完了,看了又看,道:「必然要准。倘掘出尸首,做定大罪了。」

  又想道:「罢!这样恶人留他在家,养虎害身了。祇是无人去告,怎么好。」

  又道:「待我悄地走到县前,见景生情便了。」恰好撞见一个常到陈家来催
钱粮的差人,此人也姓陈,一个字也不识得的。三元想道:正好,叫道:「陈牌,
有一纸催粮呈子,劳你一递。容谢!」差人道:「小相公,谢倒不必。若准了,
就与在下效劳便是。」三元道:「这般一发妙了。」恰好投文牌出来,差人投在
里面去了。三元竟回书房读书。

  且说知县次日升堂,把一纸呈子上面标着:此状鬼使神差,该县火速行牌。

  去拘凶身小二,同邻验取尸骸。

  限定午时听音,差人不许延捱。

  若是徇情卖放,办了棺木进来。

  那刑房见了,即研香墨,忙展钧牌。便把八句一字不更,写了年月,当堂签
了交付差人。两公差听了这般言语,接了牌,飞也似跑到陈家门首。见一个人立
在门外,差人道:「请问一声,贵村有个姓陈的么?」

  小二道:「我这里哪个还敢姓陈,祇有我家了。有何话说?」

  差人道:「有些钱粮,要他完一完,特来寻他。」

  小二道:「这般小事,何用大惊小怪。」

  差人道:「钱粮不多,比较得紧,故此动问。」小二道:「该多少。」

  差人道:「他府上有个小二官,悉知细底。」

  小二道:「我便是陈二爹了。」差人见说,一把扭住,一个取出麻绳,夹脖
子一套,锁住了。

  小二骂:「可恶得紧,这钱粮我手上不知完过了多少,并不见这般厉害差人。」

  那公人也不答他,登时叫起地方道:「陈小二杀人,今奉本县太爷钧牌,着
地方里甲,同至盘山脚下,验取尸首有无,要同去回话。」

  那排邻

  地方听说这话,吃了一惊,道:「有这般奇事!」小二惊得面如土色,言语
一句也说不出了。三元在房中听见,走出来看,何立一把扯定道:「你不可出去。」

  三元道:「他自作自受,与我何干。况家无二犯,不必多心。」竟出门前。

  见众人都往盘山脚下,说不知那一块地上埋着。问小二,祇不做声。众人乱
骂起来:「你倒杀人,俺们在此陪工夫。还不快说!我们私下先打他一顿,再去
见差人说话。

  他若不说,待我拿去夹他的孤拐,自然说了。」小二见如此光景,料隐匿不
得了,道:「不干我事,都是我老官存日做的事,不过在这一搭儿地上。」众人
见指了所在,锄头铁锹,一齐动手,掘二尺不上,土泥见了草屑。又去一层土泥,
有一卷草席。内中一个胆大后生,去把草席打开,内有个尸死人。一个番转,面
色朝天。神色不动半毫。各人口称异事,祇少一口气儿,面貌竟像三元一般无二。

  众人道:「既有尸首,且不可动。依先掩在土中,禀过太爷,怎生发放。」

  内中着几个人看守,恐有疏虞,取责不便,差人带了小二,地方竟到县中。

  早堂未散,一齐跪下禀明。县官道:「好奇异,果是冤魂告状。」便叫:「
小二,你谋财害命,理当枭斩。」小二道:「青天老爷,与小人一些也没干涉,
俱是老父存日,做了事情。」县官道:「鬼魂独告你,并无你父亲名字,还要抵
赖!取夹棍与我夹起来。」正是:由你人心似铁,怎当官法如炉。

  那小二是个极蛮蠢不怕死的赖皮,一夹将拢来,便杀猪一般叫将起来,泣道
:「老爷不须夹了,待小人替父亲认了个罪名罢。」县官道:「画招。」着陈家
出烧埋银十两八钱,跟同地方卖了棺木,遂把小二重责三十板,上了枷押人牢中。

  余众皆出衙门。谁人不说好个太爷,真是个转世包龙图,断出这一桩没头的
事来。

  三元同众回家取了十两八钱银子,公同买了棺木。多余银子,又做几件衣被
鞋袜各项物件,央了几个不怕死的艺人,重新抬出,与他穿上新衣,放人棺内,
就埋在原处。三元整了三牲酒肴果品纸绽,拜献了吴胜,收到家中。请着地方原
差,一众邻舍,谢上差人,酒罢散去。

  小二妻子哭哭啼啼,道:无人送饭,哭个不止。三元道:「二嫂,你不须啼
哭。二哥成了狱,有官饭吃。我方纔拿了三两银子,挽差人寄去与他使用,不必
记念。此是冤魂不散,特来讨命,故有此事。或者后来问得明白,出了罪名,亦
未可知。你且宽心。」二嫂见他这般说话,住了泪痕。三元又去安慰陈老安人:
「事皆前定,不必愁烦。我自常寄银子与他使用,毋烦记念。」这也不题。

  且说盘山村有一人家,儿子患了邪症,医不能效,是着鬼一般。在家中跳来
跳去,父母把他锁在冷房,求神卜问全无分晓。林中有一术士能召神仙,悉知过
去未来之事。一家斋戒致诚,接了术士,演起法来。请得吕祖降坛,写出此子患
了风邪,入了心经,故有此症。随写仙方,几品药饵吃下,实时痊可。三元闻知,
与家中说了道:「一齐斋沐了,明日接了术士回家,请仙卜问全门祸福。」家中
一齐欢喜。

  到次日在家点起香烛,列于后园静室。请了术士一同拜祷,烧了几道符,须
臾盘中仙乩乱动。一家跪在地下道:「求大仙书名。」乩上写道:我那会晓谈天,
我也懒参神。我不戴进贤冠,我不爱西子妍。我不受礼法苛,我不喜俗人怜。散
发荷花长林下,有时箕踞王公前。谁知白也诗无敌,清平调里教人言。为受人间
青紫累,不得长安市上眠。则如今意气依旧翩翩,须知世上有荣枯,洞前碧草自
芊芊。

  回忆少年事,何故苦留连。羞杀了玉儿捧砚,羞杀了名妓持笺。跣足科头寒
松侧,浪足迹飘篷云水边。袖里《黄庭经》两卷,石上王乔药一丸。诸真自我为
后隽,狂夫放旷谁敢先。沽一盏,几千年,金茎玉露春饶足,囊中不愁无酒钱。

  失了笔墨债,尚惹风月缘。最喜是诗酒,头痛杀谈玄。莫笑李白心太癖,人
生若个地行仙。篷莱散吏李太白书。

  大家方知是李太白大仙下坛,一齐下拜。三元忙分付开陈年花露酒奉献。乩
上写道:陈三元听判。汝前世乃浙江金华府义乌县人,名唤吴胜,身充行伍,随
征杨应龙。祇合取了本等之银,归家完婚,孝敬父母方是。一时间起了念头,往
阵亡诸士身边,搜取银两,起了贪心,阴魂暗怒。所以投到此间,借陈二之凶,
消众魂之恨。陈栋因此致富,将你借何立妻腹,转世承召陈门,还你本利。陈栋
不合从谋,已遭腹伤而死。陈二见财起意,将来报应分明。吴胜生身父母,亡过
多年。尔未婚妾张氏,为公姑身故,过门殡葬,知尔阵亡,守制在家,不肯他适。

  夫妻缘分,非比其它。五百年前篮田种玉,夙缘未了,世世牵连。速取完姻,
后有好处。陈母老愈康宁,何氏夫妻、次子,正在极乐世界矣。呵呵,吾退。

  那乩便不动了,三元又惊又喜,化纸谢了术士,送出大门。陈安人与三元商
议曰:「方闻神仙之言,令人毛骨竦然。既有姻缘前生所定,不可迟了。即当遣
人到彼打听明白,迎娶来家,早完大事,侍我老身边好放心。」何立道:「这也
下难,此处离金华不上十日路程,待我去打听明白。带了盘缠,可行则行,可止
则止,有何不可。」安人喜道:「极好。」实时三元收拾起二百两银子,付与父
亲何立,即便起行。

  一程竟到义乌县。问起吴家缘由,人俱晓得。悉道:吴胜阵亡,其妻不嫁,
真个是节女。何立道:「吴家住在何处?」回道:「桥西曲水湾头柳阴之下,小
小门儿的便是。」何立别了,竟至门首,叩了一下,祇见里面问道:「是谁?」

  何立道:「开门有话。」那门开了,恰是一个女子,有三十余岁光景。生得
:花样娇娆柳样柔,眼波一顾满眶秋。

  铁人见了魂应动,顽石如逢也点头。

  何立作了一个揖道:「宅上还有何人?」

  女子一头往内走,回道:「有老父在此。」说罢进去。祇见须臾之间,一个
老儿出来,有五十多岁的人了。施了礼,坐下问道:「足下何来?有何见谕?」

  何立道:「在下是江右人,有桩奇事,特来面奉相报。」即将太白仙乩之事,
一一细说了。

  那长者道:「是了,半月之前小婿托梦,其中事故一些不差。小女也得一梦,
与兄之言相合。数皆前定,不可相强,既承远顾,还有何教?」

  何立道:「特具礼金百两奉请令爱。到做亲家完姻,恳老丈送去,一家过了,
以尽半子之情。」

  张老官见说十分欢喜,又见里面走出一个小后生,拿了两杯茶,放在桌上,
上前施礼,两边谦让。张老官道:「是小儿,不须让谦。」作了揖,同坐吃茶。

  何立取出礼银,送与张老。张者道:「原媒已没多年了,如何是好?」何立
道:「祇须你老人家作主便是了。何必媒人!祇求早早起程方好。船只盘费皆俱,
不须费心。妆奁衣服,件件家下俱有。

  祇须动身早行便了。」张老收了银子,与女儿前后一说,即忙办酒,请着何
立。

  一面接了同胞兄弟,将小小家庭付托掌管。次早收拾停当了,同儿子女儿一
齐下船。投江西而来。

  不须几日,已到本县。何立上岸回家去说,张家三口住在船中等着。何立回
到,把前事备陈一遍,各各欢喜。恰好次日黄道吉辰,登时分付治筵相等。请亲
房邻友,一齐都到,迎亲鼓乐喧天,进接新人,礼行合卺。几日酒筵方散。

  不题他夫妇快乐,且说小二在监,闻知三元做亲,自身受苦,心下十分气苦,
染了牢瘟,一命亡了。狱卒到家来说,妻子听报哭得不住。三元闻知,随即唤了
妻弟张二舅,同至县中,卖棺木之类,托人好好送出监门下材,抬至坟上安葬。

  小二妻子亦到坟上哭送。其间多亏张二舅竭力相帮,小二妻子十分感激,三
元心下自不过意,买些冥礼,家中看经祭奠,戴孝安灵,悉如孝子一般。小二妻
心下倒也欢喜。过了百日满后,诸事都妥贴了。

  一日,新娘子与丈夫道:「今二舅尚未配婚,我看二嫂寡居,青年貌美,必
然要嫁。不若将他二人为了夫妇,有何不可?」三元想道果然倒妙。

  一面与安人

  说知,连声呼好。忙取通书选日,择于二月二十日戍时合卺。安人道:「如
今还是正月。到十二还有二十余日。到了慢慢的打点起来正好。」二舅已知,看
得二娘十分中意。二娘也看上二舅,比前夫小二,大不相同。自此两个相见,眼
角留情,看看好事近了。不期安人一时病将起来,眼药无效,十分沉重。一家儿
大小不安。那里还提起他们亲事。指望到十二好将起来,不料越发沉重了。

  二舅心中十分不快,不觉天色已晚,吃了些酒道:「且去睡罢。」上了床要
睡,那里睡得着。想道:「不然此时堂已拜了,将次到了手。可惜错过这个好日,
不知直到几时。」长吁短叹个不住。走起床来小解,见月色清朗。

  他重穿小衣,向天井中看月。信步儿走到二娘房前,一看,见房中灯火尚明,
走到窗前缝中一望,不见二娘。把眼往床上一张,帐儿挂起的,又不见。心下想
道在安人处看病,未曾回房了,去把房门一推,是掩上的。

  二舅笑儿道:「不可错了好日。」竟进了房,把门掩上。走到床后一看,尽
可藏身,他便坐在背后。祇见二娘已来了,把门拴上,坐在灯下呆想。二舅于帐
后看得明白,祇见坐了一会,解开衣服吹灯就寝。叹了一口气,竟自睡了。

  二舅想道:「且慢,倘造次一时间惊了,叫将起来,不成体面,待他睡了方
可。」一步步捱到床沿,把身子进帐内,悄悄而听。

  那二娘微有鼻息,二舅轻轻倒身就睡在头边。心中按纳不住,想道:「总然
是我的妻子了,料他决不至叫吶田地。」大了胆,轻轻扒在二娘身上。

  隔开两腿,到彼地位,耸将起来。

  二娘惊醒,道:「不好了,是那个?」

  二舅附着耳道:「是我。恐可惜错了好日,特来应应日子。」

  二娘道:「你怎生得进房来?」道:「你未来,我已在床后坐等了。」

  二娘道:「莫非有人知道?」

  二舅道:「放心,并无人知觉。」

  二娘道:「少不得是你的,何必这般性急。」

  二舅道:「一日如同过一年,怎生熬得。」

  两个说明了,放心做事。弄得二娘浑身不定,叫道:「有趣难当,从来不知
这般趣事。」二舅见说,高兴之极。道:「我与你天长地久,正好欢娱。」不觉
一泻如注。二人酥酥睡了。至天未明,二舅归房又睡,并无一人知觉。自此夜夜
来偷,直至月终,安人痊可。三月内两个择日完姻。

  三元闻知学道发牌,考试生童,兄弟二人即往县中纳卷。考过取了,又赴府
考,又取了。宗师考了,取他覆试。文字做完,亲自纳卷,恳求面试。提学看罢
道:「我有两卷,可为案首。不分高下,以招覆试。今二卷各有所长,竟不能定
夺。也罢,庭前有乌绒花一树,我出一对,对得好的居案首。」

  宗师出道:「乌绒花放,如新羊毛笔染银绒。」

  三元对道:「皂角子垂,似旧雁翎刀生铁锈。」

  提学即将三元取了案首,登时补禀。兄弟何泰,亦取进学,其年亦娶了妻子。

  三元后来做了岁贡举人,授了义乌县知县。到任后,与吴胜父母坟上,增添
树木,旌表坟茔。妻家坟土,也是一样的光辉起来。待六年任满,受了封赠,不
愿居官,挂冠林下,做了一个逍遥散人。子女五人,俱享荣贵。

  可笑陈栋空捧了万贯家财,临死时,祇得一双空手。小二谋财害命,逃不过
天理昭然。后来之人,切不可见财起意,以酒骂人,自具其恶。戒之,戒之!正
是:冤家不可结,结了无休歇。

  害人还自害,说人还自说。

  总评:哀哉吴胜,拚命于万马场中,得财于千尸堆内,满担而归。将奉高堂
于白鬓,娶已定之红颜。一生家计,从此足矣。奈何漫藏诲盗,多饮伤身,顿使
白头垂泪,魂依无定之乡;少妇悲哀,胆落金闺之梦。胜之孤魂果泯泯于陈氏之
享,其能久耶?以孤客之刀谋孤客,以陈栋之刀刺陈栋。一物一件,加倍偿还。

  小二之死于狱,有余辜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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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第三回李月仙割爱救亲夫

  苦恋多娇美貌,阴谋巧娶欢娱。上天不错半毫丝,害彼还应害已。

  枉着藏头露尾,自然雪化还原。冤冤相报岂因迟,且待时辰来至。

  书生王仲贤,字文甫,年方二十五岁。他祖上祇因俗累,倒住在浙江安吉州
山中,取其安静。他祖宗三代,俱是川广中贩卖药材,挣了一个小小家园。王文
甫在二十岁上,父母便双亡,妻房又死,家中没了人。止有他父亲在日,有一邻
友姓章,与伊父十分契合,一时身故了,家贫如水。文甫父亲一点好心,将出银
子,卖办棺木盛殓殡葬,倒似亲人一般。留下一个儿子,止得一十二岁,唤名章
必英,并无亲戚可投,就收留了他在家与仲贤伴读,故此王文甫早晚把他作伴。

  不期王文甫过了二十五岁,尚然青云梦远,想到求名一字,委实烦难。因祖
父生涯,平素极俭,不免弃了文章事业,习了祖上生涯。不得其名,也得其利。

  就与必英在家闲住,心下想到:「年将三旬上下,尚无中馈之人,不免向街
坊闲步,倘寻得标致的填房,不枉掷半生快乐。」

  出门信步,竟至城东。祇见小桥曲水,媚柳乔松,野花遍地,幽鸟啼枝,好
个所在!正称赏间,竹扉内走出一个二十二三岁美妇来。淡妆素服,体态幽闲,
丰神绰约,容光淑艳,娇媚时生。见了王文甫,看了一眼,掩扉而进。王生见罢,
魂飞魄散,心下道:「若得这般一个妇女为妻,我便把他做观音礼拜。」又伫立
了一会,并不再见出来,怏怏而回。

  事也凑巧,恰好撞一惯说媒的赵老娘。文甫迎着问道:「此处有个妇人,不
知他是何等人家?」媒人道:「是了,那女娘三年前丈夫死了,守制纔完,唤名
李月仙,年方二十三岁。公姑没人,父母双亡。并无一人主婚,祇是凭媒而嫁。

  人无男女拖带,倒有女使相陪,唤名红香,有十六岁了,倒也俏丽。待老身
打听便了。」文甫听说,十分羡慕,叫道:「老媒人,烦你就行,妥不妥,专等
你来回话。」那老媒道声何难,竟去了。

  文甫一路上千思万想,自叫道:「祖宗着力,作成儿孙。娶了这个媳妇生男
育女,不绝宗支方好。」恰好纔到家中,女媒随后已到。

  文甫道:「为何这等神速?敢是不成么?」

  媒人道:「实是烦难。说来可笑,他一要读书子弟,二要年纪相当,三要无
前妻儿女,四要无俊俏偏房,五要无诸姑伯叔,六要无公婆在堂,七要夫不贪花
赌博,八要夫性气温良,九要不好盗诈伪,十要不吃酒颠狂。若果一一如此,凭
你抱他上床,还道:财礼不受的。」

  文甫道:「妈妈,别人你不晓得,我是这几件,一毫也不犯的。怎不能与他
说?」

  媒人道:「我自然便说一毫也不相犯,仙娘十分欢喜。他道媒人有几十家,
日日缠得厌烦,你快去与他家说了,成不成明日回话,故此急急跑来的。」

  文甫道:「相烦妈妈明日一行,虽不要我家财礼,世上也没有不受聘的妻房。」

  随上楼取了一对金钗、一对金镯,又取了三钱银子代饭,道:「妈妈与他甚
近,恐明日又劳你往返,就送了去。明早成亲便了。」媒人取了道:「多谢官人。」

  竟自去了。一夜无眠。

  次日,着必英唤了厨子,请了邻友,家中一应齐全。看看近晚新人轿已到家,
夫妻拜下天地祖宗,诸亲各友,归房合卺。将近三鼓,酒阑人散,文甫上前笑道
:「新娘,夜深了,请睡罢。」一把扯他到床沿上,双双坐下。文甫便与解衣。

  月仙忙松钮扣,即上前把口一吹,灯火息了。文甫与他去了上下之衣。正是
:两两夫妻,共入销金之帐;双双男妇,同登白玉之床。正是青鸾两跨,丹凤双
骑。

  得趣佳人,久旷花间乐事;多情浪子,重温被底春情。

  鳏鱼得水,活泼泼钻入莲根;孤雁停飞,把独木尽情吞占。娇滴滴几转秋波,
真成再觑;美甘甘一团津唾,果是填房。芙蓉帐里,虽称二对新人;锦绣裳中,
各出两般旧物。

  夫妻二人十分欢喜,如鱼得水,似漆投胶。每日里调笑诙谐,每夜里鸾颠凤
倒。且说媒人赵老娘走来,月仙见了,称谢不已。因丈夫得意,私房送他五两银
子。那老娘感谢不尽,作别而去。夫妻二人终朝快乐。正是:万两黄金非是富,
一家安乐自然春。

  一日,夫妻两个闲话。祇见章必英走进来道:「大哥,外边米价平空每石贵
了三钱。那些做小生意穷人,莫不攒眉蹙额。我家今年那租田,自然颗粒无收的
了。那栈中之米,将次又完。也可籴些防荒方可,倘然再长了价钱,倒吃亏了。」

  月仙道:「天纔晴得一个月,缘何便这般腾涌。」

  文甫说:「倘然天下下雨,荒将起来,那衣衫首饰拿去换米也不要的。」

  月仙道:「难道金银也不要?」文甫道:「岂不闻贱珠玉而贵米粟。金银吃
不下的,故此也没用处。」

  便道:「今日偶然说起,若还荒将起来,我们四口儿就难了。」

  月仙道:「寻些活计,可保荒年。」

  文甫说:「我祖父在日,专到川广贩卖药材,以致家道殷实。今经六载,坐
食箱空,大为不便。我意见欲暂别贤妻,以图生计。尊意如何?」

  月仙道:「这是美事,我岂敢违。祇是夫妻之情,一时不舍。」

  文甫说:「我此去,多则一年,少则半年,即便回来。」

  便将历日一看,道:「后日便宜出行,我就要起身去了。」即上楼收拾二百
两银子,雇了脚夫,挑着行李,与妻别了。月仙见丈夫去后,他祇在楼上针线。

  早晚启闭,有时自与红香上楼安歇。将必英床铺,在楼下照管。

  这必英正是十八岁的标致小官,自然有那些好男风的来寻他做那勾当。终日
在妓家吃酒贪花,做那柳穿鱼的故事。他一日夜静方归,大门已闭,叩了两下,
月仙叫红香说:「二叔回了,可去开门。」红香持灯照着,开了大门,进来拴了。

  必英带了几分酒态,见红香标致,一把搂住。红香大惊,欲待叫起来又不像。

  把双手来推,必英决然不放,定要亲个嘴儿。红香没奈何,祇得与他亲了一
下,上楼睡了。次早,红香又先下楼煮饭,必英下床,走到身边,定要如此。红
香强他不过,祇好任他扯下裤儿如此。月仙下楼走响,连忙放手。自此二人通好。

  那时序催人,却遇乞巧之期。必英与红香道:「今宵牛女两下偷期,我你凡
人,岂虚良夜。今晚傍着黄昏,我把笼中之鸡,扯住尾毛,自然高叫。大娘不叫
你,便叫我,你可黑里下来,放了鸡毛,你即上去把门掩上,我便来与你一睡如
何?」

  红香笑道:「此计倒也使得,若被大娘听见如何?」

  必英道:「决不累你。」

  不觉金乌西坠,巧月在天。怎见得七夕,有词为证:新秋七月,良夜双星。

  兔月侵廊,揽余辉而尚浅,鹊桥驾汉,想佳期之方殷。于是绣阁芳情,香闺
丽质,嫌朝妆之半故,怜晚拭之初新,井舍房中,齐来庭际。倩莲花为更漏,呼
茉莉作秋娘。设果陈瓜,略做迎神之会,穿针引线,相传乞巧之名。每款款而宣
言,时深深而下拜。聪明如愿,富贵可求。莫从服散良人,且作知书女子。

  家家尽望,愁听鼓吹音;处处未眠,闲话灯明之下。既而星河惨淡,云汉朦
胧。

  天孙分袂,夜雨倾盆。更理去年之梭,仍抚昔时之輴。凤仙暗捣,龙脑慵烧。
云情散乱未收,花骨歌斜以睡。无情金枕,朝来不寄相思,有约银河,秋至依然
再渡。

  见人间之巧已多,而世上之年易掷。俪山私语,此生未定相逢,萍水良缘,
百岁无多厮守。松老犹能化石,金钱岂易成丹。安得不思荡子夫妻,而惆怅愁人
风月。

  月仙设着瓜果,摆下酒肴,于楼下轩内,着红香接了必英,道:「二叔,你
哥哥不在家,可将就做个节儿罢。」

  月仙在左,必英在右坐下。红香斟酒,月仙说:「此时你哥哥不知在何处安
身?」

  二叔说:「大分在主人家里。」月仙酒量正好一杯儿,因香甜可意,吃了两
杯,便道:「二叔慢请,我醉了。」

  必英想道:「若是醉了,我两人放心做事。」

  便将酒壶在手,斟了一杯道:「嫂嫂再请一杯。」月仙道:「委实难吃。」

  必英道:「教我怎生回得手来。」

  月仙无奈,拿来唅了一口。欲待放下,恐残酒被必英吃了倒不便,拿上手,
直了喉咙,哈个无滴,道:「红香,你待二叔吃完。收来吃了,早早上楼。」月
仙脸上大红起来,一步步挨上了楼,脱衣而睡。

  那红香道:「大娘沉醉了,和你同上楼去。」

  必英道:「不可,他一时醉了。醒来时看见,反为不美,你依计而行便是。」

  须臾更阑人静,必英如法,那鸡杀猪的一般叫将起来。月仙惊醒,便叫二叔,
叫了几声不应,又叫红香,他犹然沉醉。

  月仙道:「他二人多因酒醉,故此不闻。看这残灯未灭,不免自下去看看便
了。」取了纱裙系了,上身穿件小小短衫,走到红香铺边又叫,犹然不醒。

  那鸡越响了,祇得开了楼门,忙忙下楼,必英见是月仙,大失所望,连忙将
手伸入床上,欲侍翻身,恐月仙听见。精赤身躯,朝着天,即装睡熟。祇是那一
个东西,枪也一般竖着,实在无计遮掩,心中懊悔。月仙走到床横,提起鸡笼仔
细一看,恰是好的。依先放下。把灯放下,正待上楼,灯影下照见二叔那物,有
半尺多长,就如铁枪直挺,吃了一惊,心中想道:「这般小小年纪,为何有此长
物。

  我两个丈夫,都不如他的这般长大。」心中一动了火,下边水儿流将出来。

  夹了一夹要走,便按捺不住起来。想一想叔嫂通情,世间尽有,便与他偷一
偷儿,料也没人知道。又一想:「不可。倘若他行奸卖俏,说与外人,叫我怎生
做人。」

  将灯又走,祇因月仙还是醉的,把灯一下儿弄阴了。放下台灯,上了楼梯,
又复下来道:「他睡熟之人,那里知道我便自己悄悄上去,权试他一试。将他此
物,放在里边,还是怎生光景,有何不可。」祇因月仙是个青年之妇,那酒是没
主意的,一时情动了。不顾羞耻,走至床边,悄悄上床,跨在必英身上,扯开裙
子,两手托在席上,将那物一凑,一来有了水,滑溜的。一下凑犹两画,果然比
丈夫大不相同,况阳物如火一般热的。停着想道:「这滋味大不相同,这般妙极。」

  便套了三十余下,十分爽利。想起前言,没奈何将身子翻到床边。正要下来,
必英见他下来,心下急了。这是天付姻缘,怎肯放他去,一骨碌翻身,把手搂住,
分开两股,送将进去。

  假意儿叫到:「红香姐,今日为何这凑趣。」

  月仙听得叫红香,心下想到:「好了,这黑地里认我做红香,凭他舞弄。待
事完上去,倒也干净。」即把那柳腰轻摆,两足齐钩。但见:酥胸紧贴,心中蔼
蔼春浓。玉脸斜偎,檀口津津香送。果似穿花峡蝶,分明点水晴蜒。默默无言,
浑似偷柴寂寞。

  抽起轻轻低叫,犹如唤醒睡稳鸳鸯。

  月仙被他弄得半死,祇是闭着口几,不敢放声。必英笑道:「红香姐,可好
么?」

  月英在枕点头,必英停住了,说道:「今日我看了大娘,十分标致,好不动
火。若得和他一睡,我放出本事来,弄他一个快活。」

  月仙听得快活二字,即便装了红香,便把必英脸儿贴了道:「你把我权时当
作大娘,待我尝尝滋味。果然快活,我与你为媒便了。」

  必英道:「是他的标致脸儿,在灯前看看,那兴从心苗上放出,怎生可以假
借。」

  月仙道:「岂不闻婢学夫人。」

  二叔道:「祇他那一双小脚儿,也比你差了万倍。」

  月仙道:「你既这般爱他,我自去睡。你走上来奸他便是。」

  二叔道:「倘然叫将起来,怎生是好?」

  月仙道:「他此时必定还是睡梦里,放了进去,叫也迟了。决不叫的。」

  必英想道他无非掩饰,料然肯的。便扶起月仙,下床便走,忙忙的上楼,遂
去了衣裙,把那物拭净了,睡在床上。必英围了单裙,走到床上,轻轻一摸,身
子精赤仰面,必英笑道:「这般卖情。」

  把膝儿隔开两腿,送个尽根。抽得几下,那水流将出来。月仙假意惊道:「
甚么人?」

  必英叫:「嫂嫂是我。」把他搂得紧紧的,没得把他装腔。把下面着实进出。

  月仙说:「你缘何这般大胆?我若叫将起来,连我也不可看。也罢,祇许这
一次,若再如此,决不干休。」

  必英道:「我见嫂嫂孤单,好意来与你救急。」

  月仙不答,那二物不住的迎送。有虞美人词,单道他二人:一时恩爱知多少,
尽在今宵了。此情之外更无加,顿觉明珠减价。霎时散却千金节,生死从今决。

  千万莫忘情,舌来守口要如瓶,莫与外人闻。

  必英见他高兴,便叫得火热。月仙今番禁不住了,叫出许多肉麻的名目。必
英直祇两下皆丢,双双儿睡去。

  直至天明,月仙先醒,想道:「红香是一路人,再无别人知道。落得快活,
管甚么名节。」必英见他如此姣媚,搂住亲嘴道:「亲嫂嫂。」捧着脸儿,细看
一会,道:「这般姣媚,不做些人情,不是痴了。」月仙唤起红香下楼打点。必
英知意,即忙提起金莲,拿住两足,将眼往此处,观其出入之景,果是高兴。那
月仙丢了又丢,十分爱慕。从此就是夫妻一般,行则相陪,坐则交股。外边一个
也不知道。

  恰是又是一年光景,那文甫贩药归家。见了月仙,叙了寒暄。红香过来见了。

  文甫看见,吃了一惊:「为何眉散奶高,此女毕竟着人手了。」月仙道:「
我与他朝日见的,倒看不出。你今说破,觉得有些。若是外情,决然没有,或是
二叔不老成,或者有之。不若把红香配了他。」文甫道:「二官乃邻家之子,怎
把使女配他,外人闻知,道:我轻薄。我自有道理。」夫妻笑语温存。到晚,二
人未免云情雨意,二叔与红香偷了一会,各自去睡,不题。

  光阴似箭,日月如梭,在家又是半年了。文甫把贩来药材,卖干净了,又收
拾本钱,有五百余两。与妻子道:「我如今又要去也。」

  月仙暗暗欢喜道:「你既要去,我也难留。祇是撇我独自在家,好生寂寞。」

  文甫道:「我今番要带二官去。着他走熟了这条路,把此生意后来使他去做。」

  月仙闻言,心如冷水一淋,忙道:「二叔家中其实少他不得。红香又是女流,
两个男人通去了,倘然有甚么事情,也得男人方好。」文甫道:「我去到彼,领
熟了他,我自便回。不过两个月,更番往来,有何不可?」月仙祇得凭他主意。

  必英闻得,懊悔十分。

  文甫择日,与必英冠了巾儿。即收拾行装,仍旧差人挑了,竟到广东。担搁
两个月日,将药材卖了一半银子。其余与二官道:「你可在此取讨,我先回家中。

  卖完了就来换你。」二官道:「哥哥不若在此,我将货物归家。卖了便来换
哥哥何如?」文甫道:「我意已定,不必再言。」二官见不肯放他回去,心中怏
怏。

  次早文甫起身,作别主人。二官肩了行李道:「我送哥哥一程。下了船回来,
恰好顺风。」船如箭急,天色晚了,二官道:「这船顺风,难以住船。待明日回
寓也罢。」这晚合当有事。到二更时分,文甫一时间肚疼起来,到船头上出恭。

  二官听见,叫道:「哥哥,此处船快水急,仔细些,待我扶你如何?」文甫
道:「老江湖了,何用你言。」二官走上船头,一时起了歹意,到不如结果了他,
与月仙做个长久夫妻。此时凑巧,若不动手,后会难期。双手把文甫一推,骨都
一响落下水了。

  二官假意叫道:「不好,驾长快快救人!我哥哥失水了!」驾长连忙到船头
上道:「这个所在,十个也没了,怎生救得。连尸首也难寻,此时不知荡在那里
去了!」二官假意作急,驾长劝道:「你不须烦恼,自古说得好,阎王注定三更
死,定不留人到四更。这是他命犯所招,可可的到这个所在要大解起来。又是你
在这里,昨晚你若去了,险些儿害了我也。你也不须打捞尸首,省了些钱,倒是
有主意的。」二官道:「据你这般说,无处打捞了?你且载我回家。」按下不题。

  且说王文甫一时下水,正在危急之间,未该命绝。恰好风倒一株大柳树流来,
往他身边汆过,便摸着了。一手扯着,把身子往上一耸,坐在树上凭他流去。流
有二里多路,那树枝近岸边碰定,不能流了。文甫把眼睛睁开一看,见是岸边,
他便在树上扒到岸边。找着路经,一头走一边吐,走到一座凉亭之下,大呕大吐,
肚中之水,觉已完了。坐下想道:「这畜生他谋我钱财,下此毒手。谢得天地,
救我残生。今要回家,又无盘费,不如还到店主人家中商议。先投告在县,获着
之日,定不饶他。」捱到天明,竟奔到店主人家下。

  主人一见,吃了一惊:「为何一身湿衣?」文甫道其始未。主人叹息道:「
自古众生好度人难度,宁度众生莫度人生。」主人唤流水烧汤沐浴,取干衣换了。

  又取一壶烧酒,请他吃几杯。一面央人写了情由,县中去告。知县想道:「
此人必回浙江,隔省关提,甚为不便。不如签一纸广捕牌与原告,回家到本州岛
下了,差人捉拿,押至本县便了。」文甫领了牌,回至主人家下。收拾些盘费,
别了主人,一路回家不题。

  且说二官停妥了文甫,不上几日,已到家中。把门叩了几下,红香闻了,开
门一见,堆下笑来,「报道大娘,二叔来也。」月仙忙下楼来,道:「官人同来
么?」二官道:「哥哥未来。着我发货先回,与那各店带得些盘费,使用去了。

  余得不多在此。」月仙道:「辛苦了。」分付红香快治酒肴,二人上楼对饮,
各道别后相思。

  自古新婚不如久别,也等不得天晚,二人青天白日,倒在床里,云雨起来。

  怎见得:口内甜津糖伴蜜。酥胸紧贴,漆投胶。两腿上肩如获藕,一只阴子
似投桃。也不管金钗斜溜,忙扯过凤枕横腰。笑微微俊眼含情,热急急百般乱叫。

  输却千金骨,赢将一段骚。

  二人弄了一番,到晚又与红香略叙一番旧情,依先与月仙上床同睡。过了数
日,二官一日往各店取讨银子,共有五十两,放在身边。正要归家,劈头看见文
甫,一把扯住。差人连忙取出绳子锁了,原来文甫到了本州岛,先到州官处投下
了捕牌,出了两个差人,正要到家寻他,不期撞见,竟锁了到官。州官看了,把
必英监候,次日起解。应了一声出衙,同王文甫到家中来。文甫叩门,红香开着
惊问:「大爷为何回了?」月仙听说,也吃一惊,忙忙出来,与文甫相见了道:
「二叔说你来回,缘何就到了?」

  文甫道:「那禽兽狠如蛇蝎。」

  将推下水一节

  情由,细细说了一遍。月仙惊得目定口呆,做声不得。文甫说:「要同公差
往广东见官,快整酒肴,款待来差。」月仙、红香忙忙整治齐备,三人共饮,就
宿在王家。次早领牌取出必英,齐出衙门,未免一番使费。到家别了月仙,一齐
下船。

  不祇一日,又到广东,投了主人。次早到县见官,知县把原词一看,叫店主
人问道:「这必英谋死王仲贤,可是实情么?」店主道:「老爷在上,小人不敢
谎言。这王仲贤在小人家里安歇,小人是买生药的牙人。祇见王仲贤头一日同兄
弟起身,次早,祇见王仲贤身上小衣并头发透湿。问起情由,说是必英推下水去。

  但见湿衣,是小人把干衣换了。」知县叫必英上去,问道:「怎么说?」二
官道:「哥哥失脚下水,小人无力可救。哥哥疑小人见死不救,恨着小人,此状
情是虚的。」知县大怒道:「你既不谋他钱财,为何下水不救?还要抵赖!左右
与我夹起来。」二官想道:「罢了,不认空敖了疼,不如认了再说。」道:「老
爷不消夹,待小人权认着。」实时尽招,问成绞罪,押入牢中。把店主问个公明
赶出。

  一众人俱出了衙门,上了酒肆谢了主人,又到主人家歇了。文甫又往各家生
理,取了药材,重新雇船回家。

  语不絮烦,竟到家下。红香开门,月仙相见问道:「事体如何?」文甫将招
成罪案一一说知。月仙道:「有天理。这般抚养成人,怎生待你,如何下得这般
毒手!」

  不说夫妻重会,这必英关下监去,牢头见他生得标致,留他在座头上,相帮
照管,夜间做个伴儿。果然标致的人,到处都有便宜的事。故此吃用尽有。他身
边连广东与本州岛落的银子,并监里又有趁钱,倒有二百余两在手里了,悄悄藏
着没人晓得。其年各省差刑部恤刑,不期广东恤刑,为人极慈善。到了衙门,府
县送了囚册,逐起细细审过去。也有出罪的,也有减罪的。这必英知有这个消息,
预先央了一个讼师,写了一张诉状放在身边。到提审之时拿了诉词,口称冤枉。

  恤刑取词到台一看,上写:诉词人章必英,年籍在案,诉为活埋蚁命事。必
英上年同义兄王仲贤,到广取买药材,货足同回。船至水洋,仲贤口称腹痛,船
头方便,失足下水。

  即向船夫捞救,竟无处寻觅,祇得归家。随将前银俱付嫂李月仙亲收,红香
婢可证。诬英害命,人现在家;诬英谋财,财付嫂收。人财不失,无辜坐罪,人
命关天。叩台怜准超生,万代沾恩,哀哀上诉。

  恤刑看了诉词道:「既是人财两在,为何招了绞罪?」

  二官道:「小人年幼,受刑不起,祇得屈认的。今幸青天在上,覆盆见日了。」

  恤刑想道:「那仲贤尚在,怎么问得他绞罪。」叫左右劈了板,「把你发配
嘉兴皂林驿,当徒三年,满日释放。」

  二官磕头:「愿爷爷万代公侯,小人情愿赎罪。」

  恤刑批道:「照例纳赎库收缴。」

  二官谢了一声,同了保人到牢中。众人问道:「怎生样子?」保人一一而说。

  众人道:「好造化。」各各称贺。

  二官与牢头道:「我今赎罪缺用,望兄周全。」

  牢头道:「你没银子,快去当徒,叫我怎生周全!」二官笑了一声,取了藏
的银子,别了众犯牢头,同押保人到库中,兑了十两八钱银子。保人取了库收,
相谢而别。

  必英往招商店中住下,将银子买些衣被物件,住了几日,心中祇想月仙。便
趁船往本州岛而回,不觉又到吉安州里,便寻一间空房,在四井巷中,央人做中,
租来住下。买办家伙什物,做一个小小人家。一心祇想月仙,祇恨文甫在家,不
能得会,怎生得个计较安排了他,方可重逢。想了一会,道有了:前时州衙里,
一个李禁子因那晚下牢,曾与他有一宵恩爱,待我问计于他,必有谋略。

  实时就往牢中。那李禁子见了道:「恭喜,我问差人说你成了招,我十分记
念,不知怎生完了事情?」二官将恤刑出罪情由,一一告诉。

  禁子道:「吉人天相,正是大难不死,必有厚禄。你人虽吃了苦,这脸越标
致了许多。」

  禁牌治酒叙旧,吃酒中间,二官道:「我向蒙情,自有事相商。我被王仲贤
害得几乎死了,须为我出得这口气,生死不忘。」

  李牌道:「你那里是要出气,分明是另有用意,这事不难,今晚陪我一睡,
任你要怎样安排都在我身上。」

  二官道:「这事何难,今晚陪你一睡。祇要尽心图谋。」

  禁子道:「你这小官,不知监牢中权柄。登时要人家破人亡,立刻就见。祇
教他一明枪容易躲,暗箭也难防。」

  二官道:「不信有如此妙计。」

  禁子道:「新捉得一班强盗未曾成招。为首的名叫宋七,我叫他当官攀了王
仲贤,做了窝家,与本犯同罪。拿到州里,一顿夹棍板子,卷了他的窑子。那不
是立刻间家破人亡,这口气可谓出了。」二官道:「我的亲哥哥,果然好计。决
不忘你厚恩。」

  李牌道:「你可记得他家中衣衫是何颜色?动用家伙什物,可写几件来,待
我叫宋七记熟了,覆审之时,一一报出,自然中计矣。」

  二官实时写出月仙几件首饰衣服之类与李禁子。到晚与老李同眠,未免后庭
取乐。

  次早归家静听。这也是李禁一来图月仙与必英,二来好从中分财帛,做下此
事。

  这日,王仲贤与月仙在家闲话,祇见外面叩门。红香开了,见青衣一伙有二
十余人,拥进里面。两个人把文甫锁住,余皆上楼。将他家内金珠衣服,搜一个
干净。他十分之物,止得一分到官,余者众人分散收藏。遂将文甫拿去。月仙惊
得面如土色,一堆儿抖倒在地。

  且说王文甫到官,不曾说到两句话,便夹将起来。祇因李禁子说了,用刑之
际,好不厉害。晕去醒来,亦不肯招,问官道:「赃物现成,还要抵赖。」又敲
了一百下。可怜把一个良善之人,屈屈的要他做个无头之鬼。捱不过疼痛,祇得
屈招,定罪下牢。将贼指的衣服首饰,竟上库不题。

  且说月仙与红香惊得死去还魂。月仙说:「不知何故,把官人拿往那里,钱
财抢尽,家中又无男子,怎生打听得个实信方好。」对红香说:「不得了,你前
去州衙访问,毕竟因何事故,这般狠抢!官人是怎样了?等你回话,方可放心。」

  红香无奈,祇得依了主母。一直问至州衙前。有几个好事公人,见了少年妇
女,假效勤劳,领到牢中见了文甫。两下一见,大哭起来,众人道:「牢狱不通
风,不可放声,决不可响。」二人拭了眼泪,文甫道:「红香,我被强盗宋七,
无故屈攀,一时重刑,疼痛难受,祇得屈屈招成。这性命难逃,你可上覆主母,
不可为我伤情。万事由天,祇索罢了,祇是把家私抢完,你们怎能得过日子。」

  红香道:「且回去说知,再送酒饭来,与官人充饥。」说罢含泪而别,一路
上急急跑回。见了月仙,把前事一一的说了,月仙放声大哭。红香一面收拾些酒
饭,月仙除下绾发金钗,着红香一路解当些银钱,与文甫牢中使用。红香取了酒
饭之类,又出了门当了盘费,重到监门。那李禁子是个狱卒头儿,因二官求计,
一时间害了他。见他哭哭啼啼,心下甚是不定。见红香又走来,他便开门放他。

  以后长到,使费一概不取。直进直出,竟不阻拦。

  文甫在监有半年光景。亏月仙红香卖东卖西,苦苦支吾。连床帐不留,俱皆
卖完。可怜铁桶样的家私,弄得寸草也无。夜间月仙睡于楼板之上,住的房屋贴
了出卖招头已久。买主打听得是个窝家,恐防贴累,谁人敢买,各药店贩客,有
那好的人,见文甫日常为人忠厚,多少送些还他。有那不好的人,连望也不来一
望。那些亲友一发不敢上门。可怜月仙、红香二人,省口儿供给文甫。两口儿耽
饥忍官,有早无晚,又不敢在文甫面前说破,教这两个女流如何支撑得过!祇得
呜呜咽咽,痛哭而已。

  一日里实然无米。自古巧妇难为无米之炊,又没东西变卖,怎得碗饭送与丈
夫。心如火焚,泪如泉涌,二人想了一会,无计可施。自古人急计生,红香道:
「奴有一言,未识大娘听否。不若将奴转卖人家,得些银子,将来度日。若是守
株待兔,再饿几日,三人尽做沟渠鬼矣。实实难舍主母,事到如今,不得不如此
了。」月仙听罢,大哭起来,道:「红香,承你好情,叫我如何割舍得你。」红
香道:「大娘放出主意,与其死别,莫若生离。日后相逢,也未可知。祇虑主人
无人送饭。」月仙哭道:「免不得我出头露面了。」

  正是天无绝人之路,恰好门首那赵媒婆走过,听见王家哭响,推进门来一看,
月仙见是他的原媒,住了两泪,扯他在水缸上坐着,自己坐于烧火凳上。媒婆看
了月仙道:「可怜,可怜。当时花枝儿般一个美貌佳人,弄得这般黄瘦了。」

  月仙道:「我家被人扳害,弄得一贫如洗。今日饭也没得吃了,你可知么?」

  媒婆道:「满街皆说过了。你家毕竟有何仇敌唆使。以至于此?」

  月仙将欲卖了红香

  原由一说,媒婆道:「事有凑巧,凌湖镇上,有一当铺汪朝奉。年将半百,
尚无子息。孺人又在徽州。偶然来到本州岛遇见我,请我寻一女子,娶为两头大。

  若是红香姐姿貌,准准有二十多两银子。老身正出来为他寻觅,今府上这般
苦楚,当日怎么待我,难道今日又去作成别家。我去接了朝奉,即日人钱两交如
何?」

  月仙愁容变笑道:「多累妈妈,救我三人性命。」媒婆一竟出门。不多时同
了汪朝奉,竟到王家,见了红香。也是前缘宿世,就取出聘礼三十两,送与月仙
收了。

  道家中无物奉陪,望乞包容。朝奉道:「这是不须费心,但今日尚不便奉迎。

  明日唤下船只,方来迎娶。」说罢同媒人去了。

  红香道:「事不宜迟,快将银子出来,买些柴米,炊起饭来,送去大爷。领
你熟了路径,明日你可送饭。」说时慢,正时快,实时二人竟到牢中。夫妻一见,
抱头痛哭,实是伤心。囚人狱卒,也都惨然。文甫住泪道:「贤妻,你今日为何
自来?」月仙将日问无米、红香发心,卖与徽人之事,细细说出。三人哭做一堆。

  众人劝住了。文甫道:「贤妻,你来送饭,我心不安。况出头露面,甚是不
便。

  此间有例在此寄饭者,每日纹银四分,三餐饱饭,实是便事。」月仙随将银
子都与丈夫。文甫道:「祇取一锭在此,余者你拿回去,慢慢使用。如我要时,
寄书来取。你下次确不可再来。」月仙交与一锭,余者藏在身边。祇听得耳边一
声「快走,快走,天色晚了,官人来查点,要上锁了。」二人祇得痛哭而回。一
夜里啼啼哭哭,不觉天明。

  早早轿儿已到,媒婆同徽人来接。红香大哭,那里肯去。月仙牵衣不舍,媒
婆再三催促,祇得含泪拜别,登轿而去。正是:世上万般哀苦事,无非死别与生
离。月仙大哭一场。孤孤单单,寂寞的可怜。

  按下王家苦楚,再讲黑心章必英。自从害了文甫,指望重到王家,快乐几番。

  心痒欲行,被李禁头再三劝住道:「那文甫被你害命,怨恨入于骨髓。祇说
你还在广东。若知道你在此,实时扳出你来,同做无头之鬼,怎生是好!你且不
可性急,再待几时,包你那仙娘把你长久快活便了。」

  二官道:「我一夜如同过一年,教我如何打熬得过。」

  李牌道:「他纔卖使女,身边尚有银子。再过年余,等他完了,我不与饭吃,
他饿不过,待我劝他卖了妻子,自然依允。那时我做媒人,或嫁张三李四,随我
说了一个,你打点三十两银子,准备做亲便是。人前切不可露一点风声。若走漏
消息,非但事之不成,为害不浅。」

  二官笑道:「祇是等不得,如之奈何。」

  李禁想一会道:「你要早成此事,也不甚难。祇是我之罪孽越重了些。也罢!

  为人须要澈快。整一东道在妓家,下午我同一人来领情。包你明日就有下落
便了。」

  二官道:「真个?」

  禁子道:「我何曾哄你来。」

  二官满脸堆笑,叫道:「好哥哥,我在王老二家专等便了。」早已置办端正。

  恰好看李引了一人而来,唤名张八,是个神手段的宿贼。窃人钱财如探囊取
物,极有名的。同进了妓家,王老二出来相见,四人坐下竟吃酒。至半酣,二官
扯了李牌,到静处问道:「张八是何等样人?请他何干?」

  老李道:「是个六十五。祇因月仙这时还有银子,不能就计。今夜看他偷取,
三股均分了他。没了银子,方纔上钩。」二官笑道:「若得我二人成就,双双上
门叩拜。」

  老李道:「差矣,倘事成之日,还须生一计较,朝出暮归,使月仙认你不出。

  直待情深意笃,那时方可说明。还须一面把文甫动了绝呈,那时纔稳。岂可
说双双上门言语!

  你年纪小,好不知厉害哩。」二官道:「他向来喜我的,料没其事。」老李
道:「不是,万一被文甫得知了怎处?何放心至此!」二官说道:「哥哥说得是。」

  二人依先坐下,大呼大叫,吃了一会。夜已三更时候,李禁道:「此时是数
了。

  我在此睡,你们去罢。」二官同张八起身,出得门来,两人心昭。领到月仙
门口,门已闭了。将门一撬捱身而入,将火绳一照,竟至楼门,略施小法,挨身
竟入。

  又照一遍,并无箱笼床帐。祇见妇人睡在楼板之上,听得酣呼,想他睡思正
浓,将手轻轻的一摸,恰好命该如此,被贼拿了就走。出得门来,见了二官,将
物与他拿了。天色将明,二人竟到妓家,会了老李,安排早东,将物三股均分。

  且说月仙天明起身,见楼门撬下,吃了一惊。慌忙寻银子,已不见了。颤得
口中不住的响。找了一会,哭将起来,骂道:「狠心天杀的,害我性命也!」哭
了一场,想道哭也无益了。不若见我丈夫一面,说明此事,回家寻个自尽罢了。

  实时梳洗完成,含啼拭泪,失了大门,啼哭而行。

  不多时,到了衙门。李禁先在衙前,明知此事,故意问道:「娘子为何早早
而来?」

  月仙见问道:「一言难尽,望乞引见拙夫一面。」

  老李开了牢门,引他入内。文甫远远看见妻子来得恁早,是又苦又疑。月仙
近前,哭一个不住。禁子道:「大娘子有话说,哭之何益!」

  月仙将夜间失去银两之事,说了一遍。文甫哭道:「老天!不想我夫妻二人,
这般苦命。指望卖了使女,尚可苟活年余,谁知绝我夫妻二人性命。好苦楚!」

  月仙哭道:「奴家嫁夫数年,指望白头偕老,永接宗枝。谁知到此地位,上
天无路,入地无门。奴今没法了,从此别你,归家寻个自尽,永不得见你面矣。」

  说罢,大哭起来。文甫双泪如雨,口不能言,抱住了不放。

  李牌劝道:「娘子差矣,自古蝼蚁尚且偷生,为人岂不惜命。你若要寻死,
丈夫性命,岂能独活乎,古人道得好,好死不如恶活。我有一个良法,你二人俱
存。守得一年两载,遇着清官明察,或是恤刑,那时诉出屈情,出了罪名,夫妻
或有相见之日。为何起此短见念头。」

  文甫住了泪,道:「李牌有何妙策,使我二人两全?快快说出。」

  李禁道:「将娘子转了一人,得些聘金,岂不是二命俱存。」

  月仙道:「钱财事小,名节事大。」

  李牌道:「此话不是了。若是背夫寻汉,或夫死再嫁,为之失节。今日之嫁,
是谓救夫之命,非失节之比。你若依我之言,我有一亲戚乃忠厚人家,我为说媒,
待他出礼银三十两,竟将此银交与我收。每月生利一两二钱。每日供养不缺,本
钱不动分毫,靠天地若有个出头之日,那时再将本钱一一奉还,赎令正团圆。岂
不是个美计。」

  文甫道:「倘不能出狱,死在此间如何?」

  李牌道:「稍有长短,我将银交还令正。待他断送了,你经筵祭葬,岂非生
有养而死有归,周全丈夫生死,可与节义齐名。岂比失节者乎!」

  夫妻二人,听他说了这些话,俱俯首沈吟。

  月仙暗想:「李禁说那失节之言,三般俱是我犯了。」

  心下十分惶愧。文甫呼道:「贤妻,牌头金玉之言,实为再生之德。说不得
了,若能如此,你我可保无虞。倘然短见,我命休矣。」

  众人道:「若果有出罪之时,夫妻还有重圆。若是大娘子短见,其实不是。」

  李牌说:「夫妻乃前生定的,该生离死别,由不得人做主意。你今算计已定,
我去与你说了便来。」

  他一竟来到必英家里叩门。二官因夜间不睡,尚尔昼眠。忽闻叩门,慌忙下
楼开门。李牌道:「恭喜!所事已妥,可兑三十两银子与我。今晚便可成亲。」

  二官说:「当真么?」

  李牌说:「谁哄你。」

  欢喜得那畜生跌脚扑手,连忙上楼,取了三封银子下来道:「承兄分付,早
已定当在此。」

  李牌接着道:「一面换厨子整喜酒,打点轿夫之类,有个缘故。今晚新娘料
还未来,看你明朝日里,怎生奈何?先须打点与他说,我在某处管当,要早去暗
回的。三餐茶饭,你自调停,不可等候。亦不必停灯,恐睡处火烛不便。你声音
不可太露,大略省言方好。

  待过两月恩爱深了,断送了前夫,绝了祸根,那时凭你所为,」

  二官道:「承教,当一一如命。」

  老李竟至文甫处笑道:「此乃姻缘天定,不是小可,前生就栽种的了。不必
哭泣。祇是银子三十两,我等在此,等牌头写一收票,与大娘子带去。后来生死,
毕竟要动着这张纸的。」

  老李道:「说得有理。」

  实时写得停停当当。娘子收了,把银子与老李收起。文甫抱住妻儿,又哭又
骂。骂着宋七:「你这般天杀的!和你有甚仇,害得我家破人亡,死生难保。」

  宋七道:「你且慢些骂。冤有头,债有主,少不得有个着落。今日见你夫妻
拆开,我为强盗的,也惨然起来。想亦是你命该如此,你也莫要怪我。我倒有句
话教导你,今日你妻子到人家去,也是个喜日。怎好穿此粗布旧衣上门,成何体
面。」

  把眼看着李禁子道:「亏你看得过

  去,过去男家拿些衣衫首饰,与他穿戴了,也像个媒人光景。」

  众人道:「果是真话。」李牌儿见宋七说他这些话,心中不安,连忙与二官
说了。即到卖衣店典中,买了衣裙首饰,花花朵朵,一齐拿了进来。不觉天色晚
将下来,又不可在监中起身,祇得借李禁头家中穿戴,又央李家娘子一送。约得
停当,夫妻二人,那里肯放。哭得天昏地暗,十恶之人无不泪零。众人一齐劝免,
方纔分手。正是:夫妻本是同林鸟,大难来时各自飞。

  一径来到李家,梳洗穿戴,上轿就行。未免进门拜堂见礼,一应不免之事通
完。交三更时分,各人作别,止剩得夫妻两个在家。月仙在楼上掩袂悲啼,二官
上楼见他流泪,走近身边低低说道:「难怪你这般苦楚,但今夜是你我吉期,宜
省愁烦。」月仙见说,祇得停住两泪。二官恐怕他仔细看出规模,把灯一口吹息
了,去扯月仙来睡,月仙坐着不理。

  二官一把抱了,放在床上,自己除巾脱服停当,又去劝月仙就枕。月仙又不
肯,祇得代他解带。月仙想道:「此事料然难免。祇是痛苦在心,不忍如此。」

  又想道:「若不顺他,又非事礼。」祇得解下小衣入朝外床而睡。二官欲火
难禁,那里熬得住,将手去搂他转来。奈月仙把双手挽住床栏,不能转动。二官
急了,祇得将物从后面前耸去,虽不得直捣黄龙,亦可略图小就。不觉的渍渍有
声,非惟新郎情荡,而月仙难免魂消。二官道:「新娘,合放手时须放手。」月
仙呼的叹一口气,两手放开。二官搂将转来,凑着卵眼,提将起来。月仙见新郎
之物与必英的差不多儿,十分中意。此时把那那苦字丢开一边,且尽今宵之乐。

  那二官是熬久的了,这一番狠,把月仙弄个半死,直至五鼓还不住手。月仙
不奈烦了,道:「你得饶人处且饶人。」二官笑了一声住了。新娘问道:「尚不
知郎君上姓?」

  二官道:「我姓郎,行二。」

  月仙道:「多少年纪?」

  二官道:「二十五岁。代人管当生理,此乃重大生涯,早去暗归,正要与你
讲明。大早梳洗,我即往当中去矣。天明时,你自料理三餐,不必等候。若夜晚
未回,你可先睡,切莫点着灯火。我自有灯笼带回。其门暗有开栓子的,自可开
闭,不劳动静,你须记着。」

  月仙道:「这等倒也安逸。」言罢双双睡去。

  一觉醒来,早已天明。二官抽身着衣,月仙随起。二官忙着道:「你不可动。

  说过不须劳动你,大门自可启闭的。」月仙又睡。二官道:「钥匙在此,你
收贮下,好取东西日用。」说声暂别,将门开了自上了门键。竟往妓馆梳洗,各
处逍遥,洋洋得意。又往香铺里买了一种春药,若放粒在阴户,痒热难敖。再逢
阳物一动了,满身酥来。他买了几粒,藏在身边。又寻了李牌,在酒楼畅饮,且
谢且喜。

  直至天色黑了,作别回家。祇见里面并无灯火,把门键拨开,进了大门楼上
问道:「是谁?」二官道:「我回了。」一边应,又早上了楼。月仙坐在床边道
:「待我点起火来。」二官道:「你可曾吃晚饭否?」月仙道:「吃了。」「既
吃了,不必再点。我因幼小时害眼,做成了一病。一见灯火,自觉眼中出泪,疼
痛难熬。若不见火,实是绝妙。」月仙道:「以后不点火便是了。」二官道:「
绝妙!你可曾用酒么?」月仙说:「已吃一杯儿了。」道:「如何不多用几杯?」

  月仙道:「多吃要醉。」二官道:「岂不闻酒是色媒人。」笑了一声「请睡
罢。」

  月仙又叹一口气,解衣就枕。二人上了床,二官搂过便亲嘴儿。早带一粒药,
假以摸他阴户,悄悄放入里面了。又双手摸他两乳,祇见月仙不住的两脚儿一伸
一缩。二官已明知药性发了,故意祇做不知。月仙把手在阴户上着实按擦,欲待
去就,又非礼面。欲待不去,酸痒难当。二官想道:「此时待我弄他一个快活,
便情意笃了。」叫道:「新娘,我连日当中辛苦,几夜不曾睡得,身子不耐烦,
我意思要你上身一耍,你可肯么?」月仙道:「总是一般,有何不可。」他便跨
在二官身上,套将起来。那药儿见了阳物,发作了,月仙阴内十分痒极,便着实
乱墩。丢了一次,还不肯住。祇顾乱墩。二官便叫:「好乖肉,此法你可行过么?」

  月仙笑而不答。二官道:「辛苦,下来罢。」月仙也不理。二官见他高兴了,
做一个黄龙转身,架起金莲,轻抽玉笋,弄得他魂飞天外,捧着脸咋着舌头,把
柳腰乱摆。

  又叫道:「死也从来未有今朝这般快活。」

  二官道:「此时你还想前夫么?」

  月仙道:「此时无暇,待明日慢慢细想。」

  二官道:「闻得你先还有个

  丈夫,两个老公,是那一个中意?」

  月仙道:「你好。」

  二官停住了,说:「你有甚外情么?」

  月仙摇头不答。二官说:「我闻你还有个二叔,与你相好。」

  月仙惊道:「你为何晓得?」

  二官道:「是我好友。」

  月仙道:「呆子,既是朋友,那有将私情告诉之理。这是你晓得我家有此人,
心下起莫须有之疑,冒一冒看,可是么?」

  二官道:「有胆气发誓么?」

  月仙道:「又是呆子!纵有事来,不在你家做的,怎好要我立誓。我如今说
是有的,你也无奈我何。」

  二官道:「也无干我事。祇因你家有此天大桩祸事,也不出来一看。」

  月仙道:「他做了些没要

  紧的小事情,监在广东牢里,怎生来得。」

  二官道:「我闻知他不恋钱财,止为看你,要做长久夫妻,推你丈夫落水。」

  月仙道:「这未必然。或者有人怪了我们,便把污语脏人,谁人辩白。」

  二官想道:「此妇言语伶俐,惯要假撇清,且再奉承几夜。那时恩深意笃,
说明白了,免得藏头露尾。」

  话不烦絮,过了两个月日,每夜盘桓,真个爱得如鱼得水,如胶投漆。一夜
间弄得畅美之际,二官叫道:「心肝,有一句话问你。」月仙道:「你说来。」

  道:「当年七夕听鸡声,一段思情作成亲。」月仙听说,大吃一惊,想道:
「便是神仙也不知道怎生他倒晓得了。」料难隐瞒,便道:「有的,你为何晓得?」

  二官说:「这是章必英说与我知。说你亲自上身就他,又怕羞,故推托。后
有许多妙处,也不必言。今他已蒙赦宥在此。要会你一会,你意下如何?」月仙
道:「今在你家了,岂有此理。」二官道:「他十分记念,万万求我,我已许他
一面。

  怎生回他?」月仙道:「你既肯,便见何妨。」二官笑道:「二人叙起情来,
怎么说?」月仙回道:「此事断断不能了。」二官见说,又重新弄将起来道:「
你方纔说断断不能了,怎么又与我干?」月仙笑道:「魂里梦里,你说的是章必
英。」

  必英笑道:「嫂嫂你道:我是郎二么?我就是章必英。」

  月仙惊道:「我不信,你若果是章必英,这是天从人愿了。」

  二官抽身起来。取了火点起灯来,两下一看,果是无差。

  月仙道:「好瞒法!两个月日,无一毫吐露,用得好心。早去暗来,那里知
道。妙在那时见面,你既有心娶我为妻,十分美满之事,为何这般瞒我?」

  二官道:「恐文甫哥知道了,不像意思,故此相瞒。」

  月仙道:「果是丈夫知道理上甚不相应。」

  二官道:「故如此今日方与你言。」

  月仙道:「那李禁这媒,恰好又是你讨,这般凑巧。」
笑道:「我这一生,尽好受用了。祇是苦了丈夫。」

  二官道:「如今你既念他,我还把你仍旧送与他如何?」

  月仙一把

  搂住了道:「怎生舍得你。」又问道:「原来那年七夕之事,你早已知的,
我还在鼓里。今晚不说,还道你盗嫂哩。」二官笑了一声,又把一粒药,如法放
了。

  月仙道:「不好了,里边痒难熬了,快来凑趣。」二官今番因说出了心事,
他尽着力,弄得月仙无不周到,道:「快活死我也。」

  二官道:「不是我用了此

  计,那讨得这般快活。」月仙道:「你用之计,已成画饼了,怎生这般说。」

  二官道:「我又用一计,方纔娶得你来。」

  月仙道:「又用甚么计谋,方得这般遂心?

  今番与你是百年夫妻了,与我一言。」二官高兴,将恤刑放回,见李禁着宋
七攀出,重刑拷打成招,又将偷银子说了,「撺掇卖你,这般用心,方得到手。
岂不亏我?」

  月仙道:「原来如此,果然好计。」又道:「好神道真灵也。」二官道:「
甚么神道:?」月仙道:「我前日到州衙内去,往土地庙经过,进庙默祝:此生
若得与二叔重逢,实时亲自到庙烧香礼拜。今果重逢,理合就还。如今我起来烧
汤沐浴,即刻还愿去来。」二官道:「与你同去。」月仙道:「好大胆!你我同
去,那衙门登时说与大夫知道那时你我俱不好了。祇须我悄悄自行,早去早来。」

  二官道:「你不可去望前夫。」月仙道:「痴子,他与我恩断义绝了,又见
他何用。」

  即便下楼,烧汤梳洗,穿了向时粗布青衣,把皂包头兜了头,道:「你且睡
着,我去了便回来。当初不去也罢。」二官笑了一声,说:「拿些钱去买香纸,
早去早来。」月仙应了一声,竟至州衙。

  进到土地庙中,默默祝了一番。走出庙前,正遇知州坐堂投文之际,随了众
人,走到堂上,叫声冤屈,两边吆喝起来,月仙道:「爷爷,妇人有不共戴天之
仇!望爷爷做主。」州官道:「你且讲来。」月仙将必英推夫落水、恤刑放归、

  李禁设计买盗宋七扳害、卖婢偷银、复行做套、讨妇成亲、将来谋夫身死始
清的一诉。知州大怒,实时掣签,一面拿章必英,一面去拿李禁,并拿监犯
宋七、仲贤。

  一时间众人跪在堂上。王仲贤见了妻子,吃了一惊,又不知为着甚事。知州
先叫宋七:「你为何听信禁子,扳害玉仲贤?今情已露,若不快快直说,先打四
十板。」宋七道:「小人并不识王仲贤之面,祇是禁子拿了一纸衣饰帐,要小人
出气。小人生死皆在禁子手中,敢不遵命。」

  知州又叫章必英:「你这奴才,忘恩负义,蛇蝎心肠,快快直讲上来。」必
英一句话也辩不出,道:「祇求老爷超生。」州官大怒道:「那时早知如此,当
时把你解到广东,一顿板子打死了,也不致害了王仲贤。快将李禁、章必英各打
四十板,劈了仲贤枷,把二人上了枷扭,连宋七押入牢中。」追了卖妻银三十两
并前入库衣饰,一齐发还。当堂写了领字,实时发放夫妻回家。夫妻二人叩谢天
恩。

  出得门来,谢天谢地,文甫道:「贤妻怎生样得救我的性命?」月仙道:「
且到四井巷中,慢慢的与你讲。」不多时,到了。月仙道:「我夫坐下。」一面
又去烧汤,与丈夫洗澡。取几件衣服,与丈夫换了,并整治酒肴。二人相贺,对
吃几杯。饮酒之间,祇把七夕之言不讲,从根到底讲一一个明白。文甫把手向天
指道:「皇天有眼,可怜我若不是妻子雪冤,我死于九泉。这冤也不得明白。」

  月仙道:「箱中尚有七八十两银子,每应是我们的。如今重整家园,再图安
享,祇是苦了红香,久无消息,不知安乐如何。」文甫道:「再过几时,同你往
凌湖访他,省得两边挂念。」事有凑巧,恰好这日,红香同了汪朝奉到州衙来访
问,街坊人指引他到四井巷。众人一见,且苦且喜,各人坐下,将必英始未备陈。

  徽人与红香,十分称快。红香也备下许多盒礼,来望二位主人的,恰好整来
大家一叙。后来红香生一子,月仙生一女,遂结了两下朱陈。两边大发,富贵起
来。

  必英未久沈于狱底,拖尸而出,鸦鹊争抢,岂非恶人之报乎?戒之,戒之?

  总评:文甫之父,敦友谊而抚养其子,必英宜乎报之以德。讵意淫其妇女,
害其性命,窝其财帛,百计图谋。甚至鬻妻卖婢之银,圈局入己。锐意月仙,恣
情纵欲,得意忘言,真情吐露。月仙割爱救夫,果神使之也。必英罪恶贯盈,碎
尸不足以雪公忿,仅死狱底。而李禁、宋七,助恶长奸,毫无显报。天道冥冥也,
令人闻此,不无遗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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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      第四回香菜根乔装奸命妇

  结下冤家必聚头,聚头谁不惹风流。

  从来怨逐思中起,不染相思有甚仇。

  话说江西南昌府丰城县,有一进士,姓张名英。其年春试,中了二甲头一名,
刑部观政,三月后选福建泉州府推官。在任清廉勤政,部文行取到京,授了兵科
给事。夫人刘氏随任到京。

  水上不服,三个月日之间,一命儿亡了。那给事心中好苦,未免收尸殡殓。

  先打发几个家人送棺木还乡,自己一身,谁人瞅问?好生寂寞。遂寻书遗闷,
有个有《半鳏赋》,遂尔读曰:眷徂物之难遇,借悬景之不停。散幽情于寥廓,
研他志于渊冥。愤此世之无乐,怨予生之恼惇。似绝天之坠雨,若失水之浮萍。
支离同于暮景,萧索过于秋龄。龙门之桐半死,熊山之柳先零。绝尘谁知弃唾,
服药岂易补形。盼兰烧之未剪,睹松罗之依然。尘何会兮翳日,丝未始兮积筵。
秋鸿泪于流管,朝雉飞于鸣弦。异羁旅而廓落,殊送归以流连。宵则星河不夜,
昼则风雨如年。每低迷以思寝,乍惆怅而自怜。未激衍波,讵枯爱河。凄凉赵瑟,
恻怆秦歌。月临金翠,风生绮罗。汉皇珠去,楚岫云过。

  理弃樽于芳义,抱裘稠于此时。锦裳烂以既怅,角枕糜而横施。怜伉丽之徒
设,悼恩爱之永亏。虽进前而欢隔,本无别而伤离。身如槁木,发若乱丝。赠君
以此,不如无知。惜杨柳之共色,妒豆蔻之连枝。花草之晖不暮,菱潭之舫顷移。

  坐销芳草之气,空歇朝云之姿。盼思士之多感,眇劳人之有悲。与情思而相
续,情与念其愈促。听山吟之孤鹣,聆半宵之别鹊。未经独非之苦,讵谁思之毒。

  枫以何意而红,桔则无心而绿。寒蛩鸣兮远水,饥鼯走兮广庭。虬烟起而幔
紫,萤火入而帘青,日既暮而惨烈,岁以寒兮晦瞑。弃昔时之燕婉,从此际之伶
仃。

  奉股忧之如结,究终岁而不赢。抑携手于炎摩,空交裙于紫青。镜中之鸾起
舞,匣里之剑未鸣。抚兰府之未影,愧萦砧之虚名。星胡然而在户,月为谁而入
关。

  谅无物而不照,独举余乎含栖。伤彼浓之桃李,差夫据之莲黍。芳绿绝于绍
华,净叶猜于菩提。验往情而知乐,抚今事而知非。谷既嗟于异室,穴何暮于同
归。

  燕邻羽而秋别,雁双翼而寒违。早知中路之相失,何以从来之孤飞。安得一
心人,永作平生亲。薄弄姿不尧烁,甘寄意于沉沦。死生齐其契阔,耕织拟乎比
邻。展绸缨乏意绪,胜欢合于人神。夜参半而不寐,一朝万绪而增冢。策滞念其
何违,策至理以自通。虽比耦于千龄,毕归尽于三空。吾将乘虚于橐,安能辨物
之雌雄。

  看罢一笑。

  过了几时,差往陕西巡按,实时辞朝出京。自想代巡,止可一身赴任,偌大
家业,付与何人料理?欲待本省续弦一位夫人,奈江西并无绝色之女。慕想扬州
水色极美,不免先到扬州,娶了夫人上任,亦未为迟。一路上改了马牌,往扬州
公干。驿递奉承,好不威武。

  到了扬州,宿于驿署。即着驿承寻了宿媒议亲。实时寻了一个媒人,张英分
付:须寻国色,休得误事。媒人叩了头,出了驿门一路上想:「祇有东马头莫监
生之女,姿容绝世,凤雅不凡,可作夫人。」先到莫家去说明,莫监生再三说,
若果续弦,祇管使得。倘若为妾,誓不应承。媒人说:「委实要娶夫人,休得见
疑。」监生允了。实时媒人到驿,将前事禀上。张英欢喜道:「我上任日期要紧,
明早送礼,明晚在船内就要成亲,后日即要长行。往本省安顿夫人,自往上任。

  故此也无暇打听了。你可小心在意。」媒人就在驿中宿了。

  天明起来,打点缎匹钗环聘金三百两,送到莫家,莫监生因嫁妆打点不及,
陪银五百两,亲送女儿到船中毕姻。未免礼生喝礼,交拜成亲。送席酒筵早早散
了。张英与新人除冠脱服,仔细把新娘一看,年纪止得一十八岁。正是比花花解
语,比玉玉生香。有一首东欧令,说道:真娇艳,果娉婷,一段风流书不成。羞
花闭月多丰韵,天就娇柔性。忧疑仙女下蓬瀛,喜杀绣衣人。

  那张英喜不自胜,亲自解下小衣,曲尽一团恩爱。夫妻二人一路上,如鱼得
水,不觉已到丰城县。到了家下,请各亲友拜扫坟墓,追封三代。就把前妻埋葬,
追封诰命夫人又陈莫氏诰命,回到家中,整酒请了亲邻,一面打点住陕西到任。

  家中大小事务,尽托莫氏掌管,择日起身而去,不题。

  且说莫夫人,原在扬州各处游玩,十分快活的。一到张家,虽然做了一位夫
人,倒拘束得不自在了。过了两个月,与随身使女,名唤爱莲,说:「此处有甚
么游玩的所在么?待我散心。」爱莲说:「华严寺十分热闹,极可闹耍。」夫人
见说,实时打扮起来和了爱莲,唤下轿夫抬了,竟至华严寺来。那寺果是华严:
锺楼直耸在青云,殿角金铃风送摇。

  炉内氤氲成瑞蔼,三尊宝相紫金镏。

  那夫人朝了佛像,拜了四拜,随往后殿回廊,各处胜迹看了一遍。上轿回了。

  且说这寺中,歇一个广东卖珠子客人,唤做丘继修。此人年方二十余岁,面
如傅粉,竟如妇人一般。在广东时,那里的妇人向来淫风极盛,看了这般美貌后
生,谁不俯就,因此本处起了他一个浑名,叫做香菜根,道是人人爱的意思。他
后因父母着他到江西来卖珠子,住歇在华严寺中。那日,殿上闲步,忽然撞着莫
夫人,惊得魂飞天外。一路随了他轿子,竟至张衙前。见夫人进到衙内,他用心
打听张御史上任去了,他独自在家,是扬州人。他回到寺中,一夜痴想道:「我
在广东,相交了许多妇女,从来没一个这般雅致佳人。怎生样计较,进了衙内再
见一面,便死也罢。」

  次早,起来闲走,往伽蓝殿前经过,入内将身拜倒便诉,道:「弟子丘继修,
因卖珠至此,昨见张夫人,心神被他所摄。弟子痴心告神,命中若有姻缘,乞赐
上上灵签。若没有缘,竟赐下下之签。」将签筒在手,跪下求得第三签。正道:
前世结成缘,今朝在线牵。

  口如瓶守定,莫吐在人前。

  看罢大笑。起来向神再拜道:「弟子若得成全,合当上幡祭献。」他回到书
房痴想道:好计,好计!必须装做卖婆模样,将了珠子,假以卖珠为名,竟人内
房。如此如此,或可成就。老天祇是脚大,怎生得一双大大女鞋穿了方好。也罢,
把裙系低了些便是了。取了一包好珠子,一串小珠儿,放在身边。忙去卖衣典中,
买了一件青绢衫、白绢裙、衬里衣、包头鬓之类,走到一僻静祠堂内,妆将起来。

  端端正正,出了祠门。寻一井中一照,与妇人无二。他于是大了胆,竟到张
衙前来。

  管门的见是卖婆,并不阻当。他一步步走到堂后,祇见张夫人在天井内看金
鱼戏水。香菜根见了,打着扬州话,叫声:「奶奶万福,男女有美珠在此,送与
夫人一看,作成男女买些。」

  夫人道:「既有好珠,到我房中来看。」

  香菜根进了香房上下一看,真个是洞天福地。

  夫人道:「坐下,爱莲取茶来。」菜根将那一包好珠子,先拿出来一颗颗看
了,夫人拣了十余粒道:「还有么?」道:「有。」

  又在袖中取出那一串的包儿。打开了那串,头上面有结的,下面故意不结。

  他将指头捻住了下头一半儿,送与夫人看。夫人接了在手,菜根将手一放,
那些珠子骨碌碌都滚了下地。惊得夫人粉面通红。菜根道:「夫人不须忙得,待
我拾将起来便是。」说罢,倒身去寻。拾了三十余粒在手道:「足足六十颗,今
止一半。

  多因滚在地缝里去了。奈天色已晚,不若明日来寻罢。」夫人道:「说那里
话,你转了身,明日倘寻少了几颗,祇道我家使女们取了你的。今晚宁可就在此
间宿了,明早再寻,寻得有无,你好放心。」香菜根听见说在此宿了,他喜从天
降,道:「怎好在此打搅夫人。」

  莫氏道:「祇是你丈夫等着你。」

  菜根道:「丈夫己没了两个年头,服己除了。」

  夫人道:「尊姓?」菜根回说姓丘。夫人叫爱莲打点酒肴,来请丘妈妈。

  须臾,点上红灯,摆下晚饭。夫人请他对坐了,爱莲在傍敬酒。夫人叫爱莲
:「你这般走来走去,不要把那些珠子踏在泥里去,明日没处寻。可将酒壶放在
此,你去唤了晚饭。临睡时进房来。你如今把鞋底可摸一摸,不可沾了珠子出去。」

  爱莲应了一声,答道:「鞋底下没有珠子。」竟出去了。

  夫人劝着道:「丘妈妈,请一杯。」丘妈道:「夫人也请一杯。」夫人道:
「你这般青春标致,何不再嫁个丈夫,以了终身?」丘妈道:「夫人说起丈夫二
字,头脑也疼,倒是没他的快活。」夫人道:「这是怎么说?有了丈夫,知疼着
热,生男育女,以接宗枝,免得被人欺侮。」丘妈道:「夫人有所不知,嫁了个
丈夫,撞着个知趣的,一一受用。像我前日嫁着这村夫俗子,性气粗豪,浑身臭
味,动不动拳头巴掌,那时真真上天无路,入地无门。天可怜见,死得还早。」

  夫人道:「据你之言,立志不嫁了?祇怕你听不得雨泣寒窗,禁不得风吹冷
被,那时还想丈夫哩。」丘妈道:「夫人,别人说不得硬话,若在我,极守得住。

  夫人着不嫌絮烦,我告禀夫人一番。」夫人道:「你说来我听。」丘妈道:
「我同居一个寡女,是朝内发出的一个宫人,他在宫时,那得个男人!因此内宫
中都受用着一件东西来,名唤三十六宫都是春。比男人之物,更加十倍之趣。各
宫人每每更番上下,夜夜轮流,妙不可当。他与我同居共住,到晚间夜夜同眠,
各各取乐,所以要丈夫何用!我常到人家卖货,有那青年寡妇,我常把他救急。

  他可不快活哩!」夫人笑道:「难道:你带着走的?」丘妈道:「夫人,此
物宫女带得几件出来。我因常有相厚的寡居,偶然留歇,那夜不曾拿在身边,扫
了他的兴。

  所以日后紧紧带了走的。」夫人道:「无人在此,你借我一看,怎生模样一
件东西,能会作怪。」丘妈道:「夫人,此物古怪。有两不可看:白日里,罪过
不可看;灯火之前,又不可看。」夫人笑道:「如此说,终不能入人之眼了?」

  丘妈笑道:「惯会入人之眼。」夫人道:「我讲的是眼目之眼。」丘妈道:
「我也晓得,故意逗着此耍的。今晚打搅着夫人,心下实是不安,可惜在下是个
贱质,不敢与夫人并体齐躯。若得夫人不弃,各各一试,也可报答夫人这点盛情。」

  夫人道:「此不过取一时之兴,有甚贵贱。你既有美意,便试一试果是如何。

  不然还道你说的是谎!」丘妈见他动心允了,忙斟酒劝他多吃了几杯。夫人
说得高兴,不觉的醉了,坐立不定道:「我先睡也,你就在我被中睡着罢。」丘
妈应了一声,暗地里喜得无穷。

  他见夫人睡稳,方去解衣,脱得赤条条。潜潜悄悄扯起香香被儿,将那物夹
得紧紧的,朝着夫人,动也不动。那夫人被他说这一番,心下痒极的,身虽睡着,
心火不安。祇见丘妈不动,夫人想道:「莫非骗我?」说:「丘妈,睡着也未?」

  丘妈道:「我怎敢睡。我不曾遇大夫人,不敢大胆。若还如此,要当如男人
一般行事,未免预先摸摸索索,方见有兴。」夫人道:「你照着常例儿做着便是,
何必这般道学。」夫人将手把丘妈一摸,不见一些动静,道:「他藏在何处?」

  丘妈道:「此物藏在我的里边,小小一物,极有人性的。若是兴高,就在里
边挺出,故与男子无二。」夫人笑道:「委实奇怪。」丘妈即把夫人之物,将中
指进内,轻轻而控,拨着花心,动了几下,淫水淋淋流出。他便上身凑着卵眼,
一耸进去,着实抽将起来。那夫人那知真假,搂住着,柳腰轻摆,凤眼乜斜道:
「可惜你是妇人,若是男人,我便叫得你亲热。」丘妈道:「何妨把做男人,方
有高兴。」

  夫人道:「得你变做男人,我便留在房中,再不放你出去了。」丘妈道:「
老爷回来知道性命难逃。」夫人说:「待得他回,还有三载。若得二年,夜夜如
此,死也甘心!」丘妈见他如此心热,道:「夫人,你把此物摸一摸着,还像生
的么?」

  夫人将手去根边一摸,并无痕迹,吃了一惊,道:「这等你果是男子了。你
是何等样人?委实怎生乔妆至此?」丘妈道:「夫人恕罪,方敢直言。」夫人道
:「事已至此,有何罪汝。但实对我说,待我放心。」老丘道:「我乃广东珠子
客人,寓于华严寺里。昨日殿上闲行,遇着夫人,十分思慕。欲见无由,即往伽
蓝殿求签问卜,若前有宿缘,愿赐一灵签,生计相会。求得第三签,那诗句灵应
得紧,我便许下长幡祭献,」夫人道:「笺诗你可记得?」老丘道:前世结成缘,
今朝有缘牵。

  口如瓶守定,莫吐在人前。

  夫人道:「应得灵签,还教你守口如瓶,切莫在人前吐露。且住,再问你,
是谁人教你如此妆束而来?」

  老丘道:「此事怎好与人知道自在房中思想得这个

  念头。买衣于暗处妆成,故将珠子撇地,算来天色晚将下来,祇说还寻不足。

  珠止得三十颗耳。」

  夫人道:「好巧计也。倘你辞去,我不相留你,如之何?」

  老丘道:「也曾料定夫人,或说路不及,走不及,十分再不留我。在你房门
坎上故意一绊,便假做疼痛起来,祇说闪了脚骨,困倒在地,你毕竟留于使女床
中,也把我宿一宵去。留宿之时,我又见情生景,定将前话说上,必然你心高兴。
计在万全。不怕你不上手。」

  夫人道:「千金躯一旦失守了,有心活身,如今可惜又是他乡。」

  丘客道:「这是千里姻缘使线牵,灵神签内了然明白,这个何妨!」

  夫人道:「不是嫌你外方,若在本土,可图久远。」

  丘客道:「若是夫人错爱,我决不归矣。况父母虽则年高,尚有兄嫂可仗。
且自身家居异地,幸未有妻子可思。愿得天长地久,吾愿足矣。」

  夫人道:「尔果真心,明早起,妆束如初出去,以屏众人耳目。今夜黄昏,
可至花园后门进来,昼则藏汝于库房,夜则同眠于我处。祇虑做官的倘日后升了
别任,要带家小赴任,如之奈何?」

  丘客道:「夫人,我又有别计。那时打听果升外任,我便装一抄书之人,将
身投靠,相公必收录我。

  那时得在衙中,自有题目好做。」夫人笑道:「丘郎真有机智,我好造化也。

  且住,你这些珠子,毕竟值钱几多?你人不归家,须将本利归去,以免父母
悬念。」

  丘客道:「夫人说得是。明日归寺,我将珠银本利寄回了,央亲戚带回。我
书中托故慢慢归家,两放心矣。祇是人无远虑,必有近忧。倘然日后相公在家,
一时撞破,夫人倒不妨。」

  夫人说:「为何我倒不妨?」

  丘客说:「他居官的人,怕的是闺门不谨。若有风声,把个进士丢了,祇是
我奸命妇,决不相饶。」夫人道:「既是这般长虑,不来也罢了。」

  丘客道:「夫人,虽云露水夫妻,亦是前生所种,古人有言:有缘千里能相
会,无缘对面不相逢。」

  夫人道:「数皆天定,那里忧得许多。」祇听爱莲推着房门进来,寻丘妈同
睡。四周不见,祇见夫人床前,一双男鞋在地。吃了一惊,不敢做声,暗暗一头
想,一头困了。

  且说他二人见爱莲推门,双双搂定睡了。直至五更,又做巫山之梦,不觉天
明。夫人催丘客早早妆束,爱莲也走来。朝着丘客细一看知是男子,便笑一笑儿
道:「你若出去,这双鞋儿不妥,待我去寻一双与你穿了方像。」

  夫人在床上听见了,叫道:「爱莲,事已至此,料难瞒你。切不可说与外人
知道。我自另眼看你便了。」

  爱莲伏在床沿上回道:「夫人不吩咐,不敢坏夫人名节,何用夫人说来。」

  他即忙走到别房头,悄悄偷了一双大大女鞋,与丘客穿了,道:「慢慢走出
去。」

  夫人叫:「且慢着。」

  便一骨碌抽身起来,一面取几样点心与他充饥,一面取那些珠子道:「你拿
去。」

  丘客道:「夫人要,都留在此。」

  夫人道:「我将昨日拣的留了,余者都拿去,寄与家中。」

  又将一封银子道:「是珠价。」

  丘客笑道:「恁般小心着我。」夫人道:「你此一番未得还家,多将些银子
寄回家去。安慰你父母心肠,免得疑你在外不老成。」丘客道:「足感夫人用心。」

  说罢辞出。夫人说:「出门依风火墙,看了后门,黄昏好来。」应了一声,
浑是个卖婆模样。

  爱莲送出去,大门上有几个家人,看了道:「昨晚在那里歇?」丘妈道:「
晚了,与爱莲姐同困。今早方称得珠价到手里。」说罢,一竟至后花园门首,上
有牌额写着三个字:四时春。左右一联曰:园日涉以成趣,门虽设而常关。

  他看在眼里钻到祠堂中,脱了女衣,一齐拿在手里,进了华严寺,且喜不撞
见一个熟人。将匙开了房门,欢欢喜喜重新梳洗,穿戴整齐。到伽蓝神前,拜了
几拜。一面央人买办幡布三牲酬愿,一面收拾金银珠贝,央了亲戚寄回。须臾,
上幡献神已毕。将三牲酒果安排停当,请出当家师父道:「昨日遇一舍亲,有事
烦我,有几时去。这一间房,锁一日还师父一日房金。房中并无别物,祇有床帐
衣服在内,乞师父早晚看取。特设薄酌,敬请老师。」那和尚感谢无穷,大家痛
饮一番,丘客道:「我告别了。」众僧送出而来。

  又早已金乌西坠,玉兔东升。约莫黄昏,踱至花园门首。推一推,那门是开
的,竟进园中。祇见露台下夫人与爱莲迎着前来,爱莲忙去锁门。夫人笑道:「
夜深无故入人家,登时打死勿论。」丘客道:「还有四个字,夫人忘了。」夫人
道:「非奸即盗这四个字么?你今认盗认奸?」丘客道:「认了盗罢。在此园内,
也不过是个偷花贼耳。」二人就在月下坐着,爱莲取了酒肴摆列桌上,夫人着爱
莲坐在桌横饮酒。月下花前,十分有趣。从此朝藏夕出,祇得三个人知,余外家
人,并不知道。

  捻指光阴,不觉二载。御史复命,以年例转升外道。一竟归家,取家眷赴任。

  夫人知了这个消息,与丘客议曰:「今为官的,早晚回来取家小赴任,想前
抄书之计,必然要行矣。」丘客道:「不知何日到家?」正说话之间,报到老爷
已到门上,将次就到了。夫人着了忙,分付厨下摆饭,一面往厢中取了十余封银
道:「丘郎,不期就到,心如失了珍宝一般,有计亦不能留你。可将此金银,依
先寓在僧房,前日之计,不可忘了。」丘客哭将起来。夫人掩泪道:「如今即出
园门,料无人见,就此拜别矣,」正是:世间好物不坚牢,彩云易散琉璃脆。

  丘客怏怏的出了园门,爱莲锁了。一时忙将起来,准备着家主回家。

  不移时已到。夫人迎至堂上相见,各各欢喜,两边男女叩头,进房除了冠带。

  夫人整酒,与丈夫接风,酒席间问些家事。自古新婚不如远别,夫妻二人早
早的睡了。次日天未明,张英抽身起来,梳洗拜客。忙忙的一连拜得客完,未免
上坟拜扫,家中又请着亲戚,做了几日戏文,择日上任。那些奉承他的,送行的
送行,送礼的送礼,一连连忙了十余日。

  张英因辛苦,睡至巳牌,方欲抽身,把眼往床顶上一看,见一块干唾在床顶
之上,吃了一惊,道:「奇了。」

  夫人正梳洗方完,在床前穿衣服,听见张英说一个奇字,问道:「有甚么奇
处?」

  张英道:「此床你曾与何人睡来?」

  夫人笑道:「此床祇你我二人,还有何人敢睡!」

  张英道:「既如此,那床顶上干唾谁人吐的?」

  夫人道:「不是你,便是我,这般小事何必说他。」

  张英道:「事关非小,此唾我从来不曾吐。你妇人家,睡着吐不上去。」

  夫人道:「是了,我两日前伤风咳嗽,那时坐在床内穿衣服,吐上去的。」

  张英想道:「坐在床内,不吐于地下,怎生反吐上去。」

  一发起了疑心。恰好门外有客拜访,张英即梳洗出外迎接。夫人唤了爱莲道
:「丘郎初来时,曾求神道一签说:」前世结成缘,今朝有线牵。口如瓶守定,
莫吐在人前「。前二句不必言矣,后二句向祇恐丘郎将此事泄漏于人。谁知今日
老爷见床顶上有一块干唾,疑心起来在此细究。怎生是好?恰应莫吐在人前之句。

  倘然问你,再三为我隐瞒方好。「爱莲说:」不须夫人吩付。祇是神灵签已
显然道破,万一究出,怎生是好。「正在计议,祇见张英欢欢喜喜的,一些也不
在心间。因此夫人与爱莲都放下心肠。

  祇见过了几日,张英见爱莲在花园采花,叫了他到水阁上,悄悄问道:「你
可实说夫人床上谁人来睡,若不直说,我实时把你杀死。」说罢,帷袖内取出一
把尖刀来。爱莲一见,魂飞天外,说道:「祇有一丘卖婆来卖珠子。

  因天晚,留宿一夜,天早便去了。」张英道:「那丘婆必是男人。」爱莲道
:「卖婆那里是男人之理。」张英道:「他住在那里?」爱莲说:「在华严寺里。」

  张英道:「那有妇人歇住僧房之理。」收了那刀道:「随我来。」爱莲不知
情由,随了便走。

  恰好走到池边,张英用力一推。可怜一个温柔使女,一命鸣呼。正是:该在
水中死,定不岸上亡。张英祇做不知觉,自出门往华严寺悄悄儿去了。

  那各僧不认得他,张英走至后房,见一沙弥,叫道:「师兄,这里有个姓丘
的珠子客人么?我要买些珠子,求指引他的寓所。」沙弥回头,正是丘继修恰在
房门,道:「那一位便是丘客。」张英上前道:「丘兄,可有珠子要求换些。」

  丘客道:「通完了。」张英道:「多少可有些么?」丘客道:「果然没有了。

  若要时,舍亲处还有。」张英道:「也因舍亲张奶奶说,曾与足下买些珠子,
故此乃特来。」那丘客回得不好,道:「那张夫人,他晓得我没有久矣。」张英
道:「张夫人为何细知足下之事?」丘客不觉面色一红,回答不来。

  张英切恨在心,竟自归家。唤了两个家人,是他的心腹,道:「二人听着,
华严寺里后房,歇一丘姓卖珠客人。你去与他做一萍水相逢之意。与他酒食往来,
拘留他在此,不可与他走了。且慢与他说是我的家人,日后事成,重重有赏。」

  二人不知何故,便去与他做个哑相知起来。丘客全然未晓。

  且说张英回衙,祇见报说,爱莲不知何故,投水死了。张英见夫人道:「夫
人是了,爱莲或有外情,或是与情人一时在你床上偷眠,情人吐的干唾。见我前
日问起,恐怕究出情由,惧罪寻了死,倒也干净。分付买一付棺来,与他盛贮了,
抬往郭外去罢。」夫人心下苦着,暗想道:「他恐我事露,为我死了。」心下十
分苦急,张英置之不理。

  又过几日,张英与夫人睡着。到二更时分,双双醒来,张英故意把夫人调得
情热,云雨起来。张英道:「我今夜酒少了些,就干着此事,甚是没兴。若此时
得些酒吃,还有兴哩。」

  夫人道:「叫一妇人去酒坊取来便是。」

  张英道:「此时他们已睡,叫着他,祇说我要酒吃又不好。」道:「可惜爱
莲又死,此事必须夫人一取方可。」

  夫人道:「既如此,我去取来。」把手净了,在灯火上点一技红蜡,取了锁
匙,竟往酒坊而去。张英悄摄其后。夫人见酒楻深大,取一条杌凳,走将上去,
弯身而取。张英上前。把他两脚拿起,往楻内一推,须臾命尽。方走归房,依先
睡了。

  口中叫道:「走几个妇人来,夫人思量酒吃,自往楻中去取,许久不来,可
往代取。」妇人俱应了一声,竟至酒楻中一看,见夫人已死,慌忙报与张英。张
英假意掉泪,揽衣而起道:「这也是你命该如此。」一时间未免治起丧来。下棺
时满头珠翠,遍身罗绮,一一完备。托以上任日期紧急,将棺木出于华严寺里权
寄。心腹家人归家伏侍,张英叫他至静处分付着,你可如此如此,不可误事。那
人应声去了。

  祇见次早,寺僧报说夫人棺木不知何人撬开,把衣服首饰,尽情偷去矣。张
英随着人将铜首饰,粗衣服,重新殓殡,抚馆痛哭。急往各房搜看,祇见家人道
:「丘客房中之物,正是夫人棺木中的。」张英大怒,分付即将丘客锁了,写词
送至洪按院处。词中云:告为劫棺冤惨事。痛室莫氏,性淑早亡。难舍至情,厚
礼殡殓。珠冠美玉,金银镯钿,锦锈新服,满棺盛贮,柩寄华严寺中。盗贼丘继
修,开棺劫掠,剥去一空。遭此荼毒,冤惨无伸。开棺见尸,律有明条。乞台追
脏正法,上告。

  洪按院道:「此一桩新事,必须亲审。」随将丘继修用刑。继修道:「老爷,
事事皆真,不必用刑,待小人认了便是。」洪院见他说得干净,心下生疑,必有
缘故。叫:「丘继修你开棺劫财,想你一人,焉能开得?必有余党,从实招来!」

  丘继修道:「开棺劫财,实实不是小人。但此事乃前生冤债,甘心一死。」

  洪按院道:「你细细讲来。」继修道:「爷爷实系隐情,不敢明告,愿一死
无疑。」

  随即画招承认。洪院想:「毕竟有何隐情,不肯明说,情愿认死。」

  到夜间睡至三更,梦一使女叩见洪院,口道:夫人有染,清宵打落酒楻中。

  使女无辜,白昼横推渔沼内。

  洪院曰:「你是谁家女使?」爱莲答曰:「妾系张英使女,唤名爱莲,祇间
丘继修,便知明白。」

  洪院醒来,却是南柯一梦。自忖曰:「此梦甚奇。使女与继修开棺一事无干,
怎教我问丘继修?」次早,自吊丘继修覆审曰:「我且问你,你可知张夫人家中
有一使女,名唤爱莲,可有此人么?」继修道:「有,此女半月前无故投水而死
矣。」洪院道:「你怎知之?」道:「相公家有二家人,与小人熟识,故尔知之。」

  洪院又问:「既然你知,夫人怎样死的?」继修曰:「闻得夜间在酒楻中浸
死的。」

  洪院惊异,与梦中言语相合矣,但夫人有染之句未明。洪院省曰:「是了,
我且问你,我访得张夫人有了外情,被张英推在楻中浸死的。莫非与你有奸么?」

  继修曰:「此事并无人晓得,祇使女爱莲知之,小人闻爱莲溺死,又闻夫人
浸死,小人不说,终无人知矣,故为夫人隐讳。不知老爷因甚知之?」洪院道:
「张英昨日又写书来与我,要将你速斩,以正王法。我三更得梦,故尔知之。可
将好起情由,从直写来,或可出尔之罪,我当方便。」继修一一写出。

  恰好分付家人领回书,洪院随将梦中对联写与张英。张英拆开读罢,一时失
色,随往洪院谢罪。求洪老大人周全,不忘大人恩德。

  洪院冷笑曰:「你闺门不谨,一当去官;无故杀婢,二当去官;开棺赖人,三
当去官。」

  张英怨曰:「此事并无人知,望大人遮庇。」

  洪院曰:「你干的事,我岂能知!但天知地知,你知鬼知,不是鬼来相告,
我岂能知?夫人失节理该死;丘继修奸命妇亦该死。爱莲何罪,该死池中!你不
淹死爱莲,则无冤魂来告。无冤魂来告,则我不知。你祇合把夫人处死,何不将
继修寻以他故而死之!家声不露,官亦可做,岂不全美乎?」说得张英无言,羞
愧而退。洪爷提笔,判曰:审得丘继修贩珠贾客,萧寺寓居。见莫夫人之容,风
生巧计。妆丘卖婆之假,酝酿奸情。

  色胆如天,敢犯王家之命妇,心狂若醉,妄希相府之好逑。恶已贯盈,诛不
容逭。张英察出,因床顶之唾干;爱莲一言,知闺门有野合。番思灭丑,推落侍
婢于池中。更欲诛奸,自送夫人于酒底。丫鬟沦没,足为胆寒。莫妇风流,真成
骨醉。故移柩而入寺,自开棺以赖人。彼已实有奸淫,自足致死,何故诬之盗贼,
加以极刑?莫氏私通,不正家焉能正国;爱莲屈死,罔恤幼安能惜老。须候宪裁,
暂停赴任。

  洪院将继修奸命妇拟斩,随即上本。首劾张英治家不正,无故杀婢,致冤魂
不散之事,一一奏闻。部议张英罢职。洪院劾疏,不为少讳,真有直臣风烈,加
升三级。

  此一回小说,切记不可少年犯色,无故杀人之戒。

  总评:张英三计,可谓得矣。爱莲一死,肯甘心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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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    第五回日宜园九月牡丹开

  平安两字值钱多,分外奇求做甚么。

  日看庭前生瑞草,总然好事不如无。

  话说河南彰德府安阳县,有一个秀才,姓刘名玉,发妻袁氏,乃元宵所生,
唤名元娘。夫妻二人如鱼似水,享用着拨天家事,果是奴仆成行,牛羊成队,说
不尽金玉满堂。后边一个花园,也是天上有,地下无的,名曰日宜园。那一日没
有花开!真个言:四时有不谢之花,八节有长春之草。

  各样各花,都不说起。单说他家牡丹花,比别家不同,况河南专有好种。一
到季春,牡丹盛开,他便请了亲朋邻友赏玩,吟诗作赋,好不有趣,其时三月初
旬,牡丹比往年又盛了几分。刘玉先与元娘置酒庆赏,但见馥郁非常,盆旋翔舞,
如喜若狂。

  刘玉道:「莫非花神至?」

  元娘见说,把酒浇奠拜下:「花神有灵,秋间再发。」

  刘玉笑道:「那有一年两放的花?」

  元娘道:「岂不闻,武后借春三日?那也是秋天,百花争放,牡丹先开,封
他为花王。岂不是一年两次开花!」

  刘玉道:「他是一朝武后,故此灵验。」元娘道:「自古诚则灵,我一念至
诚,倘然灵起来,也未可知」。

  那花烁烁的动了几动,元娘道:「你看,岂非花神有灵。又没有风,这般摆
动。」刘玉看见,也自惊起来,连忙将酒拜奠。正是:倾国恣容别,多开富贵家。

  临轩一赏后,轻薄万千花。夫妻赏后次日,遂请众亲邻朋友看花酌酒,作赋
吟诗,不可尽述。略诵一词,以纪其胜:东风劝酒,怜国色于洞房;季月殿春,
冠花曹于上苑。溶溶玉露,薄匀障日之颜;冉冉天香,细染裁云之袖。立处众芳,
寂寞开时比屋;豪奢奢翠,擎来细罗制就。花如解语,亢使城中。纵是无情,也
能肠断。池上邀来宾客,庭前看则儿孙。杨氏肉屏,谁敢骄其富贵,邓家金穴,
莫惜买乎阳春。亦有锦槛满移,银瓶高种。含情合德,浴当壶寇盆中;半醉玉环,
立在沈香亭下。芳心惯能醒酒,秀色真可疗饥。

  既喜檀红冶女,看残紫陌;复怜粉白高人,留伴黄昏。生何必洛阳之都,数
树仅容系马,歌不减清平之调,千杯任许脱讹。愿求羽士还丹,俾花不老。更拥
丽人修谱,与月俱新。浮罗山上,休招过去之魂;日宜园中,已约秋来重秀。

  刘玉看罢大笑:「昨日山妻,正望秋来再发。今朝亲友,也邀此际芳菲,花
果有灵,何妨再艳。」众人道:「若是秋来正开,我辈当做花来与主人答席。」

  大家痛饮而散。

  足足盛了十日,余外虽有残红,不能如极盛的时节那般香艳了。过了牡丹,
又见新荷贴水,湛湛长起,香闻十里。有诗为证:咏荷叶鱼戏银塘润,龟巢翠盖
园。

  鸳鸯偏受赐,深处作双眠。

  咏荷花深红出水莲,一把藕丝牵。

  结作青莲子,心中苦更坚。

  那夏天已过,秋色来临。绕见桂蕊飘香,又有东篱结彩。这秋色虽不能如春
天百花烂漫,然而亦不减于春也。夫妻二人闲步,往从牡丹台走过,刘玉道:「
秋色已到,牡丹不开了。」元娘道:「祇好取笑而已。」

  世间那有此事。偶尔上前一看,夫妻二人大惊道:「奇了!莫非眼花,为何
花都将笑了。」

  元娘道:「难道我二人俱眼花不成。」唤些使女们来看,祇见来了几个使女,
都惊道:「果是花将开放。」

  喜得刘玉夫妻双双拜下道:「花神,你如此有灵有信,我刘玉夫妻好生侥幸
也。」分付小使点起香烛,置酒果拜祷了一番。便道:「春间赏花的亲友许我说,
如秋问开花,他们置酒作东。待花盛了,不免写着传帖,约他们来看。」

  元娘道:「这是奇事。若有小人来要看,不可阻当,以见花神有灵。」

  刘玉道:「有理。」到了次日,那花又绽了些。刘玉夫妻,早早梳洗,将香
烛酒果,又来拜祝。如此五日,看那花盛将起来了,刘玉写下传帖,索那些亲友
作东。祇说要他的东道谁知是真。大家一齐惊异,遂各各置酒请看。刘玉未免吟
诗作赋起来,录其集唐一首,以纪其事。

  落尽春红殿众芳,(高适)

  秋来又复见花王。(朱然)

  黄花自此无颜色,(问朋)

  丹桂从今不敢香。(王士)

  罗邺有诗夸魏紫,(那经)

  渊明无酒对姚黄。(章士)

  歌中满地争欢颜,(罗邓)

  烂醉佳人锦瑟傍。(杜甫)一赏之后,喧传出去。满城士民男妇,那一个不
到日宜园中一看,便各乡绅,亦闻奇异,都有歌咏相赠。一日之间,真有数万眼
目,若远若近,车马络绎不绝。园中那里捱得过,元娘女伴并来的内容,都在花
台左边厢楼上赏玩。刘玉亲友正好黄昏时候悬灯百盏,于花棚之下,照耀如同白
日。夜夜五更方散,亦是一场异趣。

  且说河南南阳府镇平县,有一个百万家财的监生,姓蒋名青,年纪二十五岁
了。往省城寻亲而回,过经安阳县。闻说牡丹盛开,他满心欢喜,有这样异卉,
怎么下去一看。乘了轿子,跟随了几个家人,竟到刘家而来。一路上捱捱挤挤,
到了园门下轿,捱进里边。蒋青见了牡丹十分啧啧,抬头周围一看,恰好看见了
前世冤家。他眼也不转,看着元娘,越看越有趣,正是情人眼里出西施。

  那元娘

  在楼上与几个女伴调笑自如,果然雅趣,不知有人偷看。这蒋青看之不了,
祇顾站着。家人们道:「相公,回寓所去罢,这花不过如是的了。」蒋青说:「
我在此看着花娘哩。」家人不解道:「轿夫肚中饥了,要回去吃饭。」蒋青无奈,
祇得走出了园门。与一心腹家人,唤名三才道:「你可在此细细打听园主姓名,
年纪多少,并妻房名氏,方纔楼上穿白绉纱的妇人名姓,快来与我说,不可记差
了。」

  三才道:「理会得。」蒋青上轿去了。

  那三才往邻居问了,又向一家去问,又如此说。问得仔细,竟到寓所回着主
人道:「花园主人名唤刘玉,年方二十二岁,本县学里秀才。那白绉纱袄的妇人,
正是他的妻子,姓袁,父亲兄弟都是秀才。妇人幼名元娘,家中巨万家私,礼贤
好客,良善人家。」

  蒋青听了,说道:「好气闷人也。」

  三才道:「官人家中钱

  过北斗,莫非没有这般秋发名花,所以如此气闷?」

  蒋青道:「你这俗子,我爱他元娘,真如解语之花,无计可施,所以气闷。」

  三才道:「官人在家时事事都

  成,为何这些计较便无了。」

  蒋青道:「谋妇人与别事不同,如妇之夫,或是俗子;或是贫穷;或是年老
;或是俭涩;或是丑貌;五事得一,便可图之。今观名花满园,不俗可知;巨万
家财,不穷可知;年方念二,不老可知;礼贤好客,不涩可知;秀士青年,不丑
可知。无计可施,自然气闷。」

  三才道:「官人,小人倒有计在此。」

  蒋青道:「若有计,事成自然重赏。」

  三才说:「官人,事成不敢求赏,事不成不可赐责。官人目下回家,离此有
半月之程,况又是自家船只,将行李收拾完备,我们大小跟随之人,有二十余个
在此。到更深之际,单单祇抢了元娘,竟日暗暗一溜风走他娘,除非是千里眼看
得见。官人意下如何?」蒋青道:「此计倒也使得。恐一时难进去。」

  三才道:「一发不难。正好把看花为名,傍着天色晚来光景,一个个藏在假
山之后,鬼神也看不见。」

  蒋青道:「不须用着枪刀。」

  三才道:「尽多在此。一个人一把刀,或是一柄斧就勾了,面也不须搽得。
祇是一件倒难。」

  蒋青道:「是何物件?」三才道:「半夜三更,须得些火把方好。倘然黑黝
黝的,元娘躲过了,差劫了一个老婆子来,可不扫兴。」蒋青道:「这也不难,
一个人一条火把,笼在袖中,带了火草,临期点起便是。虽然如此,不可造次。
今夜你可先去试一试,何处可以藏人,何处入内,何处出门,有些熟路方可。如
此,万一被他拿住,如之奈何?」

  三才道:「说不得了,吃黑饭护黑主,我去我去。」蒋青赏了他三钱银子买
酒吃,待后又有犒赏。

  三才领了银子,与同伴几个人同往酒肆中,吃得醉醉的,归家与主人说了,
竟自往刘园而来。一路上祇听得说刘家牡丹花开得奇异,有的说庭前生卉草,总
好不如无。三才听见这两句说话,便道:是真话,说得有理。闲话之间,已到门
首,他捱进园门,竟至牡丹后面去,看那园十分宽敞。往假山上面一看,其间山
洞中尽好藏身,且是曲折得很。又往园一看,此处可至内室。有门不闭,他便捱
将进去,不见一人。

  原来刘家男妇,俱在这些花园,看着人往人来。况前门已是拴好的,故此无
一个在内室里。三才不见有人,又往楼上一望,想道毕竟也无人在上面。轻轻的
上了楼梯,寂动动的竟至楼上,知是主人的卧室。往窗外一看,祇听得花园内沸
腾腾的人声。他便走到床上一看,见枕头边有一双大红软底的女睡鞋,祇好三寸
儿长。他便袖了,流水的下了楼来,又往原路儿走了出来。祇听得有人说:「这
花祇好明朝一日也都谢了。」三才思道:「此事祇在明夜了。」

  便出了园门,竟投下处,见主人将前事一说。蒋青大喜:「事倘成时,你功
第一。祇是一件:这样一个标致妇人,倘然一双大脚,可不扫兴了蒋青也。」

  三才道:「官人,若是一双小脚,还是怎么?」

  蒋青道:「若是果然小脚,赏你一百两银子。」

  三才道:「祇要五十两,快快兑来。」蒋青道:「敢是你先见了。」

  三才说:「官人,若要看时,一手交钱,一手交货便是」。

  蒋青道:「蠢才,终不然你割了那一双脚来不成。」

  三才往袖里一摸,摆在主人面前。蒋青一见,拿在手中,将双脚平跌道:「
妙,妙!足值一千两银子。」

  三才道:「五十两还不肯赏哩。」

  蒋青说道:「决然重赏。」拿在手中,如掌上珠一般,何曾释手。

  三才道:「今晚各人早睡,明日就要行事。若再迟花谢了,闭了园门,做梦
也不得进去了。」蒋青分付众人,与五钱银子买酒吃,明日齐心协力,事成之后,
自有重赏。众人欢天喜地应了一声,都去吃酒去了。蒋青自己一个自饮自斟,把
盏儿放在鞋儿里,吃了又看,看了又吃,直至更尽,把鞋儿放在枕边而睡。

  到次早先自起来,分付把行李一齐收拾下船。连人都在船里去了,把寓所出
还了主人。三才去买了火把,收拾器械,大家煮饭吃饱了,俱随着三才而去。止
留下一个小使伏侍主人。

  三才到了彼处,一个个的领进假山洞里安顿停当。自己又往昨日那门边了看
一了会。天色晚将下来,游人散了,花已凋谢,亲友也不来夜间赏了。故此刘玉
着小使闭了园门,吃了夜饭,先自上楼睡了。各房男人因连夜勤劳了,亦各自分
头睡去矣。倒是元娘还在那里等茶吃,祇见一个女子在那里榻茶。

  三才看得停当,去把花园门大开了,将火把祇点起两个道:「余者不必说过。
三才领路,某人持火,某人断后。」计议停当了,悄悄走进那扇门内,一声喊,
把元娘一把抱了就走,刘玉听见吶喊,连忙下楼,家中大小一齐都到,不知甚么
缘故。许多人喊下来,一个也不见了。忙寻元娘,并不见影,祇见那榻茶的女子
惊倒在地。刘玉忙问,他说道:「许多人拿了刀斧,把娘娘抱去了。」

  刘玉惊得面如土色,众人道:「大家分头去赶。」一齐往后边赶去。那伙人
飞也的去了,那里去赶!

  且说三才抱了元娘,恰好城门未闭。元娘不住口中的喊救人,这些家人,都
藏过了凶器。路上有人间说因何事故的,回说是逃出来的妇人,路上之人便不管
了。一竟下船,登时摇起三橹,那船如飞的一般去了。

  三才把元娘放下,蒋青上前一看正是元娘,深深作下一个揖,道:「莫要惊
坏了。」

  元娘看见是个带巾的一个后生,道:「尊处是何等样人?因甚事抢我到此?
 有何话说?」

  蒋青道:「请娘娘台上坐,容小生告禀。」一边说,忙去扯一张椅,放在上
边,那元娘不肯坐。道:「小生是蒋青,乃南阳府镇平县人氏,忝为太学生。昨
为观花,瞥见娘娘花貌,一夜无眠。至天晚睡去,梦见神人指示,道:袁氏与汝
有几载凤缘,必须如此,方可成就。待缘满之期,好好送回,夫妇重圆。故此冒
突娘娘,实由神明托梦,望娘娘应梦大吉。」

  元娘道:「做梦乃荒唐之言。岂可读书之人行此强盗所为之事!好好送我回
去,我送金帛与你。若不依言,没此河中做鬼,也不相饶。」

  蒋青说:「那金帛舍下也有百余万,倒不稀罕。若要娘娘这般标致,实然少
有。归家贮娘娘千金屋,礼拜如观音,望娘娘俯就。」

  说罢,取出一盒肴馔,一壶三白酒。那元娘哭将起来,那里肯坐。又没个女
人去劝,他心下思量投水而亡。祇因身怀六甲,恐绝刘氏宗枝,昏昏沉沉,祇是
痛哭。蒋青没法起来,道:「来了多少路程了?」回道:「六十余里了。」

  「既如此,你们都去睡罢。行船的人,更番便了。」大家应了一声,通去睡
了。

  止得二人在船内。

  元娘流泪不止,蒋青扯元娘来坐了吃酒。元娘见后边还有舱,竟跑进去,把
舱门闭上。蒋青笑道:「舱门四扇都可开的,闭他何用。」他便取了灯火,拿了
那壶酒,踢开门来,放在桌上。又取了那盒儿摆好了,去请元娘。祇见袁氏坐在
床上大哭,蒋青道:「娘娘,事已至此,你要说我送归,今夜已不及矣。总到家,
已做了奇花失色,美玉成瑕了。不若依神明之言,了此凤缘。那时圆满,送你还
家。你夫妇再圆,此为上策。」

  元娘道:「难道你家没妻子,别人也这般行凶抢去,完了凤缘,你心下如何!」

  蒋青道:「不瞒娘娘说,先室弃世三年。因无国色,尚未续弦。今得了娘娘,
就如得了珍宝一般,与你百年鱼水之欢。」

  元娘说:「你方纔许我送还,缘何又说百年?」

  蒋青说:「若蒙俯就,但凭尊意。」连忙筛了一大银杯酒,送与元娘。

  元娘不理。道:「娘娘,你一来受惊,二来肚已饥下。况酒可散闷,自古将
酒待人,终无恶意,吃了这杯。你便饿死在此,家中也无人知道。」他便拿下酒,
双膝儿跪将下去。元娘见他如此光景,又恼又怜道:「放在床沿上」。蒋青放下,
去取一格火肉,拿在手中等元娘吃。元娘祇不动。

  蒋青说:「娘娘不吃,我又跪了。」言罢又跪下去。元娘拿上酒杯,哈了一
口。

  蒋青送上火肉,元娘肚内果然饥了,取了一块来吃。蒋青道:「求干了,我
纔起来。」元娘无奈,祇得吃完了。

  蒋青起来,又筛一杯,元娘道:「我吃不得了,不可如此。」说罢,往枕边
一看,见一双女鞋。

  元娘道:「你说家中无妻,此物何来」?

  蒋青道:「家中便有妻子,带此鞋来何用,这是昨夜神明梦中付我的,道:」
「若他不信,你可把此鞋与他为证,自然从你,完此姻缘。」你拿到灯下认看。
「元娘拿灯前一看,果是无差。」昨夜那里不寻到,怎么有这般奇事!

  「心下有几分信了。

  蒋青道:「你如今心下如何?」

  元娘道:「既是前缘,料难逃去。我身怀孕三月。在家时,与丈夫便隔绝了
此事。待我分娩后从你罢。」

  蒋青道:「虽不做,同我睡亦不妨。」

  元娘不语。蒋青又劝着酒,元娘祇得坐下。又吃了一杯酒,那是入口松的。
一来空心酒,二来酒力狠,一时头晕起来,坐立不住,连忙到床边,换了鞋儿,
和衣睡倒。蒋青见他说头晕,也知其故,自己斟酒吃了几杯。想道:「亏我说这
一场谎梦,竟自信了。」心下十分快活。

  堪堪酒兴发了,走到床边,听见元娘声响,见他朝着床里睡的,推上一推全
然不动。他便携起上边衣服,去解他裙带。把手衬起了腰,扯下来,露出大红裤
儿,真个动兴。又如前法,露出两只白松松的腿儿,一发兴高。把裙裤放在熏笼
里,自己除了巾,脱了衣,放下罗帐,扒在元娘身上。猥手推开两腿,云雨起来。
元娘初时睡熟,这后阴雨一阵阵的流出,便自醒了。口中叹口气,因下边正在痒
的时节,把那些假腔调一些也不做出来。蒋青大喜。脱了元娘衣服,弄得赤条条
的,元娘道:「且息了灯火来。」

  蒋青道:「且慢。」把元娘两腿搁上肩头,着实奉承,附着耳问道:「可好?」

  元娘点头。蒋青吐过舌尖,元娘含住。两个一时间弄得酣美,须臾雨散云收。

  蒋青茶炉内取了开水,倾在盆内净了手。元娘披了衫儿,下床洗刮。蒋青又
扯他吃酒,元娘道:「吃不得了」。问道:「多少年纪?家中还有何人?缘何这
般大富?来到安阳县何干?」蒋青道:「年方二十五岁。家中止有僮仆妇女,共
五十余人。因祖上收买一乡宦家铜香炉一十余个,不期都是金的,将来变卖了数
千金银子,代代传下,渐渐的积将起来。到父亲手内,有了百万之数。因往省下
寻亲事,并无标致的,故此转来。偶然看花见了你姿容,又赐梦兆,果遂良缘。

  但愿天长地久!」元娘道:「你如今要我回去,把我怎样看成。」蒋青道:
「是我填房娘子,难道把你做妾不成。」元娘道:「上盖衣服,并簪髻全无,怎
生好到你家?」蒋青道:「先室衣饰有二十余箱,任凭你受用。到家时,我先取
了几件衣服之类,打扮得齐整了,到家便是。」元娘因不穿下衣的,要去睡。蒋
青强他吃了一杯酒,自己又吃尽了盘儿,二人上床重整鸾俦,直至夜分而睡。

  且说刘玉在家,着人满城叫了一夜。次早写了几十张招纸,各处遍贴。一连
寻几日,并无踪影。那刘玉素重关帝,他诚心斋沐,敬叩灵宫,跪下把心事细诉
一番道:「若得重逢,乞赐上上灵签。」求得第七十一签。诗曰:喜雀檐前报好
音,知君千里欲归心。

  绣阁重结鸳鸯带,叶落霜飞寒色侵。想道诗意像个重逢的。乞再赐一签,以
决弟子之疑。「跪下又求得第十五签。诗曰:两个家门各相当,不是姻缘莫较量。

  直待春风好消息,却调琴瑟向兰房。

  看罢,一发疑了,道:「两家门户是混的,不免再求一签。」跪在神前,诉
道:「弟子愚人,一时难解,如后得回来,诗中竟赐一回字。」又把签筒摇个不
住,双双的两枝在地。捡起来看,一是第四十三签,一是七十四签。那四十三签
诗意儿:一纸文书火速催,扁舟速下泪如雨。

  虽然目下多惊恐,保汝平安去复回。见一回字,道好了。又看第七十四签的
诗意道:崔巍崔巍复崔巍,履险如夷去复来。

  身似菩提心似镜,长安一道放春回。刘玉见两枝签俱有回字,去复回三字,
明明道矣。拜下道:「若得夫妇重回,双双到殿,重新庙字,再换金身!」许罢,
出了殿门。归到家中,祇见亲朋们纷纷来望,也有置酒解闷的,也有空身来解劝
的。这且不题。

  且说蒋青船只已到岸口,他便别了元娘,先到家中。男女见了,道:「新娘
到了,快治酒筵。」一面着人各处请亲友邻居。上楼取了首饰着小使拿了,抬了
一乘绢围四轿同到船边。蒋青下船将首饰付与元娘穿戴。不一时打扮完成。上了
轿,竟抬至堂上。两人同拜着和合神,家中男女过来叩首,都称大娘娘。元娘上
楼归房,看了房中果然整齐。二十四只皮箱,整齐齐两边排着。房中伏侍使女四
人。三才的妻子叫名文欢,他原是北京人。这三才原是个北路上响马强盗,后到
了北京,见文欢生得标致,一双小脚,其实可爱。

  在路上骗他同归寓所,后来事发,官司来拿,他知了风声,与文欢先自走了。
直至镇平县,闻得蒋青是个大财主,夫妻二人靠了他。蒋青的前妻,极喜文欢。
道他又文,又欢喜,故此取名文欢。他如前边主母一般,故此独到房中伏侍。元
娘见他小心伏侍,倒也喜他。这日,诸亲百眷,祇说他在省城中,明公正气婚娶
的这个标致女子,并不知此道来的。故此人人敬重。元娘初然心中不平,后来到
了蒋家,见比刘家千倍之富,况蒋青又知趣,倒也妥贴了。

  光阴似箭,不觉年终,又是春天。他园中也有百花烂漫,季春也有牡丹,未
免睹景思人,未觉眼中偷泪。又是初夏时,但祇见腹中疼痛起来。蒋青分付快请
稳婆,须臾已到,恰好瓜熟蒂落,生下一个儿子,眉清目秀,竟似娘母一般。元
娘暗喜。未免三朝满月,蒋青竟认为已子。亲友们送长送短,未免置酒答情。不
必言矣。

  祇因元娘产妇未健,蒋青寂寞之甚,常在后园闲步。祇见文欢取了一杯茶,
送到花园的书房里,放在桌上,叫:「大相公,茶在此」。说了便走。蒋青见是
文欢,叫道:「转来问你。」文欢走到书房。蒋青坐下吃茶,问道:「你丈夫回
也未曾?」文欢道:「相公着他到府中买零碎,昨日纔去的,回时也得五六日,
怎生回得快。」蒋青道:「你主母身子不安,我心中寂寞,你可为我解一解闷。」

  文欢脸上红将起来就走。被蒋青扯住,搂了亲嘴,文欢低头不肯。蒋青叫道
:「乖乖,我一向要与你如此,不得个便宜。趁今日无人在此,不可推却。」文
欢道:「恐有人来,看见不便。晚上在房中等相公便了。」蒋青放了手道:「不
可忘了。」文欢笑嘻嘻的去了。

  祇见到晚,蒋青在元娘面前说:「今晚有一朋友请我有夜戏,恐不能回了。

  与你说一声。」无娘说:「请便。」蒋青假意换了一件新衣,假装吃酒腔调,
竟自下楼,悄悄走到三才房门首,祇见房里有灯的。把房门推一下,拴上的。把
指弹了一下,文欢听见,轻轻开了。蒋青走进房中一看,房儿虽小,倒也清洁有
趣。

  文欢拴上房门,拿了灯火进了第二透房里。见卧床罗帐,不减自己的香房。

  蒋青大喜,去了新服,除下头巾。祇见文欢摆下几盒精品,拿着一壶花露酒
儿,筛在一个金杯之内,请蒋青吃。蒋青道:「看你不出,那里来这一对金杯。」

  文欢道:「还有成对儿哩。」蒋青道:「你有几对?当时不来靠我了?」文
欢将三才为盗,前后事情,对他一说。蒋青说:「怪道前番抢元娘一节事,这般
有胆。」

  二人坐在一处。蒋青把文欢抱在身上,坐着吃。文欢道:「你再停会快进去,
恐大娘娘寻。」蒋将前事一说,文欢笑道:「怪道着了新衣出来。」蒋青看了文
欢说笑,动了兴,把文欢拦腰抱到床上。但见:罗裙半卸,绣履双挑。眼朦胧而
纤手牢勾,腰闪烁而灵犀紧凑。觉芳兴之甚浓,识春怀之正炽。是以玉容无主,
任教蹈碎花香。弱体难禁,持取番开桃浪。

  文欢兴动了。这是北人,极有淫声的。一弄起便叫出许多妙语来,须臾,两
人住手。文欢去取水,洗了一番,收捡桌上东西。与蒋青脱衣而睡,未免要撩云
拨雨起来。

  自此常常托故,把三才使了出去,便来如此。文欢见三才粗俗,也不喜他,
故此两人十分相好。

  不觉光阴似箭,那刘玉个小娃子,长成六岁。家中请了一位先生,教他读书。

  元娘主意,取名蒋本刘。这小使倒也聪明,读过便不忘记。恰好一日蒋青不
在,有一算命的人,叫做李星,惯在河南各府大人家算命的。是蒋青一个朋友荐
他来算命的。元娘听见,说:「先生,把本刘小八字一算。」道:「这个八字,
在母腹中,便要离祖。后来享福,况富贵不可言。」完了,又将蒋青八字说了。

  李星道:「此贵造,也是富贵双全。祇是一件,子息上少,寿不长些。」元
娘把刘玉八字说了,李星道:「这个贵造,倒像在那里算过的了,待我想。」元
娘道:「既如此,你且先把女命来排一排看。」说出自己的时辰八字。李星打一
算,把手在案上一拍道:「是了,是了,这两个八字,在安阳县里刘相公府上算
来。

  这女命有十年歪运。死也死得过的,若不生离,必然难逃。幸喜他为人慈善,
留得这条性命。缘何府上与他推算?」元娘道:「你几时在他家算来?」李星道
:「今年二月内又算过了。那男命也不好,行了败运,前年娶了一个姓诸的妻房,
又是个犯八败的命。一进门,把一个使女打死。被他父亲定要偿命,告在本府。

  府官明知他是个财主,起了他二千两银子,方纔罢手。一应使用,费了三千
两。

  不曾过几时,他房中失了火,把屋宇烧个精光,房中细软尽被人抢得罄尽。」

  元娘道:「这般好苦。」哭将起来。李星道:「还好。」元娘住了泪道:「
有何好处。」李星道:「他速连把山地产业尽情变卖,重新造屋,复置物件。不
期过得一年,这犯八败的命极准,又是一场天火,这回弄得精光。连这些家人小
子也没处寻饭吃,都走散了。」

  元娘又哭起来。李星道:「还好。」元娘止住哭道:「甚么好处?李星道:」

  没甚么好。我见你哭起来,故如此说。「元娘道:」如今何以资身?「星道
:」

  我今年二月在一个甚么袁家里算的命,说是他岳丈家里。「元娘道:」这个
人后来还得好么?「李星说:」这个命目下就该好了。祇是后妻的命不好,紧他
苦到这般田地,还有一个那妇女的命,目下犯了丧门绝禄,祇怕大分要死。死了,
这刘先生便依先富了。「元娘道:」先生几时又去?「李星道:」下半年。「元
娘道:」我欲烦先生寄封信去与他,若先生就肯行,当奉白金五两「。李星听见
一个五两,道:」我就去,我就去。「元娘叫文欢取了纸笔,上写:」妾遭荼毒
手,不能生翅而飞,奈何!不可言者。儿郎六岁矣,君今多遭艰难。「正写着,
报到官人回了。元娘把纸来折过了,便进内房,添上」书不尽言,可即问李星士
寄书的所在。你可早来,有话讲。速速。袁氏寄。「即胡乱封好,取了五两银子,
着文欢悄悄拿出去与他寄去,不可遗忘。文欢寂寂的不与蒋青知道,付与李星道
:」

  瞒主人的,你可速去。「李星急急出了门,往安阳地方而去。

  不祇一日,到了县中。他一竟的走到袁家,见了刘玉道:「镇平县里一个令
亲,我在他家算命,特特托我寄一封书来与你。」刘玉茫然不知。拆开一看,见
是元娘笔迹,掉下泪来道:「先生,他在镇平县甚么人家?」李星道:「本县第
一个财主,在三都内蒋村地方。主人蒋青,是个监生。」刘玉想道:「大分是强
盗劫去,买与他家的了。」道:「寄书的,是怎生打扮?」先生道:「他在屏后
讲话,并不见面,声口倒似贵县乡音一般。蒙他送我五两银子,特特寄来的。」

  刘玉想道:「有五两银子与捎书的,他倒好在那里。可惜没有盘费,去见得
他一面方好。」李星道:「别了。」刘玉道:「因先室没了,茶也没人奉得。」

  李星听说没了,道:「好了,好了。那个女命,向来不可在你面前讲得,是
犯八败的。

  死得好,死得好,你的造化到了。」刘玉道:「造化二字,没一毫想头。」

  李星道:「镇平令亲,有百万之富,你若肯去,有一场小富贵,决不有误的。」

  刘玉道:「奈无盘费。妻父家中,因亡妻过世,又累了他,不敢再启齿得,
如之奈何?」

  李星道:「不难,不难。蒙令亲见赐五两,一毫未动。我取二两借你,到下
半年我若来,还我便罢。」连忙往袖中取出,恰好二两,一定称过的,递与刘玉。

  刘玉道:谢不已。

  李星去了。刘玉与岳父母把前事一说,袁家夫妻道:「好了,幸喜女孩儿还
在。贤婿,你去打听,仔细通知了浑家,见景生情,不可造次。」袁家取了一副
铺陈、五两银子、一个小使、并女儿小时的一个香囊把与刘玉。登时别了,一路
而来,非止一日。

  到了蒋村,天已晚了,寻一客店安下。次早梳洗,问了店家,指示了蒋家大
门。刘玉着小使拿了香囊道:「你祇管走进去,若有人问你,你说安阳县袁相公
来望元娘娘。切不可说是我刘字起。」小使说:「这些不须分付」。一直走了进
去。

  恰好这日蒋青往乡间去了,不在家。故此没人在家中答应。小使走到堂后,
恰好见一标致妇人,便拜了一个揖道:「烦劳说一声,安阳袁相公,来望元娘娘。」

  文欢晓得原故,忙住楼上叫道:「大娘娘,你快下来。」大娘见说,一径下
楼。

  祇见小使叫声亲娘,元娘一看,便哭起来。「大官人特来望着亲娘。」把香
囊与元娘一看,元娘道:「快请进来」。文欢忙忙走出前厅,那小厮已早出外,
把手一招,刘玉走进厅前。文欢道:「请相公里边来。」元娘迎将出来,两下远
远望见,都便哽咽。见了礼,二人哭做一堆。女仆便都道是兄妹,祇有文欢晓得
是夫妻。因元娘待文欢如妹子一般,文欢感激不尽。又蒋青偷他一事,元娘也知,
并不妒他,故此亦不与蒋青说寄书事起,这是两好合一好的故事。

  元娘住泪,请了刘玉往楼上坐了,将前情说个透彻道:「我正然早早寻死,
因有孩儿是你的骨血,恐绝了你的宗支。今已六岁了」。刘玉道:「如今在那里?」

  元娘道:「在书房里。」刘玉道:「取名唤叫甚么?」元娘道:「名字是我
取的,叫做蒋本刘。」正说问,文欢抱上楼道:「小叔来了。」本刘朝着刘玉作
上一个揖。刘玉看见他生得眉清目秀,心下欢喜道:「乖儿,读甚么书了?」本
刘道:「论语。」刘玉挑他一句,背如流水,刘玉大喜。文欢摆上一桌道:「兄
妹们就在楼上坐罢,晚上就在此间安宿,不必书房里去。」元娘请丈夫坐了,附
着耳道:「明日我将些金银与你,拿到店家藏了,陆续运到几千两,叫了船只,
暗暗约了日子,带了孩儿逃回乡,不可吐露。」刘玉喜道:「若得贤妻如此,方
见本心。」

  两人吃了酒,文欢收了,打发使女下楼去睡着。奶娘领小官去睡。元娘拴上
房门,去取锁匙,开了个金银箱道:「趁蒋青不在,将来结束了,好日逐取去。」

  一包一包的缚了半夜,约有几千两,珠翠金宝不计其数。都停当了,身子通
倦,夫妻二人就枕。刘玉搂了元娘,便求云雨。元娘仰卧,十分恩爱一番,双双
睡去。

  次日,早早起来打点,袖了出门。小使身边也带几百。一日几次而走,店家
那里知道。不须三日,通运完了。

  刘王与元娘道:「物已运完,我想人无远虑,必有近忧。承说一齐逃去,我
想船重行迟,倘被他人家一齐赶上,那时你我性命难保。连孩儿也不能活了。若
我与小厮先回,到了家中将银子即造起房屋,置物件,般般停当那时我再来望你,
早晚相机而行,空身好不便捷。祇有一件,恐一时取起金银不见了,叫你如何存
济?」

  元娘道:「这夹楼板内,都是金银。但钉好的不便取出来。那银子日逐祇有
得藏起,再无有动用内囊的。着要时,祇管取去不妨。」

  刘玉道:「我方纔这番说话,你意下如何?」

  元娘道:「你说的是万全之计。祇是不知你几时方来?」

  刘玉道:「多祇在明年。」

  元娘流着泪道:「我度日如年,你休忘了!」

  刘玉道:「事不宜迟,就此去罢。」

  元娘道:「整酒来,与相公送行。」

  元娘又去取了一双金镯、两双金簪道:「你谅情寄与爹爹、

  母亲、哥嫂之处,不可太重,亦不可太轻。」

  吃罢了酒,别了元娘,两下流泪。小厮取了铺陈,一家大小送出门外,刘玉
竟至店家,送了房金,觅船回去。一路幸喜平安。回到袁家,说了前话,送了袁
家二十两银子。便去买起木料,又整新居。正是钱可通神,有了银子,又是那般
富贵起来了。将田地产业尽行赎取。不在话下。

  且说蒋青。故意着三才出去,又与文欢取乐。不期一日,正与文欢两个睡着,
天色尚未明,便又高兴起来。谁知三才搭了夜船回家,捱城门而进,竟至家中。

  叫开了大门,竟往回廊下,取路走到自己房内。把手弹门,门竟荡开了。三
才想:「倒为何门开在此?」祇听得房内响,轻轻的走到床横一听。祇听得「好
么?」

  文欢道:「好。」淫声叫得好不发兴。三才听了大怒,往皮靴内取出尖刀,
摸着蒋青一把头发,竟把头割。喉咙已断,跌在一边。去摸文欢,竟不见影。他
想道:「莫要被他走了。」急去拴好房门。寻着灯火点得亮亮的,内外一照,那
里见影!急急往外去看,门上人说不曾见人出来。又往后边见内门都开了,问着
女使道:「你可见我娘子么?」使女回道:「不见。」他往内边又寻,直至主人
内楼。

  见房门闭好,恐惊动了主人。想道:「也好了!自古捉奸见双,走了淫妇,
杀了这人,到官必要偿命了。」

  后到房中道:「不知奸夫是谁?」把灯去照,叫声苦也:「别人还不打紧,
擅杀家主,要碎剐零卸的,怎么好?」想道:「收捡了金银,趁早去罢。」打开
箱子,取了金银子,正待要走,被尸首一绊,跌了一跤,浑身是血。间壁伙伴听
见跌响,还睡在床中。祇道有贼,便叫了两声。三才听见一发急了,要走时浑身
是血,一时情急,便道:「我往时杀了多少人,这一死也该的。」

  拿着尖刀,往喉咙一搠,扑地跌倒。众家人齐听见响得古怪,大家走到房中
一看,祇见两个死尸倒在地。登时喊到内房,元娘听见了道:「为甚么大惊小怪?」
原来这文欢见三才行凶,急下床扯了衣服,竟至内边敲开房门。与元娘说他行凶,
元娘见事已至此,着文欢拴上房门,穿好衣服,伴在楼上。见下边乱嚷,开了房
门。

  祇见众家人报:「大娘娘不好了,官人杀死在三才房内,三才也被杀死在地。」

  元娘吃惊道:「文欢,你房内杀死了主人,快同我去看来。」

  元娘与文欢三脚两步,竟至外边。见了尸首,哭将起来。文欢倚了三才尸首,
也哭起来,一众人道:「不知何故,双双杀死在此。」元娘见一大包在地,提一
提甚重,教人拿在桌上解开一看,道:「是了,是了!是我房中失去金银,恐官
人埋怨,不敢明言。恰被官人知道,三才盗去,今天早官人趁三才不在,文欢又
在此睡着,他取灯火,竟来搜出脏物。想道凶奴偶回,见事露了,把家主杀死。

  正待收捡这一包对象要走,恐怕被人拿住经官,一时情急,自刎而亡。」大
家一看道:「大娘说得一些也不差。果然是自刎的。」元娘道:「文欢之罪难逃
矣。

  这金银岂不是你盗去与他的,必要经官究罪。」众人道:「求大娘娘饶恕了。

  他如今他丈夫已死,是个孤妇子,正好陪侍大娘娘。」说罢,一齐跪下。元
娘心下正要假脱,连道:「若不着众人分上,决不饶你。」实时分付众人,查点
各箱笼。

  「共五只与我扛了进去。」着人看着尸首,忙忙进内。分付把总的管家,要
一付上好沙板,买一付五两棺木,打点一应丧仪,把三才盛贮了,先拾到城外埋
了。

  把主人尸首洗净,唤人缝好,下了棺木,抬上中堂,诵经礼忏,讣告上写蒋
本刘做了孝子。那此亲眷都来吊奠。过了七七,出了灵枢,元娘把内外男女,都
加恩惠,逢时遇节俱赏金银。无一人不感激着他,文欢竟在元娘房中住下。把那
里死人房屋拆去一空地。

  看看过了百日,又将过年。正在那里想,刘玉恰好到了。刘玉听见蒋青已死,
先着人买了祭奠之礼,方进堂来灵前祭奠。本刘回礼,进内见了元娘。夫妻二人
又悲又喜,元娘道:「官人别后可好么?」刘玉把家门重整之事细说一番,元娘
欢喜道:「此间百万家私,皆是我的了。如今未可便回,待孩儿长大,娶了妻室
与他。那时和你归家方是。」刘玉道:「贤妻见教不差。我想上天有眼,蒋青起
心拆我夫妻,岂非天报乎。」元娘道:「三才之自刎,亦是天报。」刘玉不知其
故。元娘把平生为盗,后来抢掳元娘情由一说,刘玉道:「皇天有眼。」文欢又
整了酒,送上楼来。元娘道:「此妇即三才之妻,为人文雅,你可收他做了二房。」

  文欢听见,竟自下楼。刘玉道:「不可。」元娘道:「若是如此,祇我和你
有归家之日。不然一去,谁人料理家务?」刘玉点头,晚间就与文欢先自暗地好
了。

  这刘玉也不归家,合家人都知刘玉是丈夫。因元娘加恩,都不敢言。

  本刘十六岁,中了乡科。明春联捷,娶了本处王尚书之女为妻,复了本姓,
唤名刘本。刘玉夫妻同了刘本夫妻往自己家中,拜见亲友。夫妻二人双双拜了关
帝,发出一百两银子,修塑神庙。刘本夫妇重到蒋村,奉文欢如己母。后至京卿,
二母皆有封赠。后来刘本把房屋田地买与大户,将什家伙送与妻家。取了藏的金
宝细软之物,尽底先送到父母处。带了夫人并庶母,别了岳父母,竟至本乡,奉
侍父母天年。后来元娘笑道:「好奇,九月开花是一奇,打劫女人是二奇,梦中
取鞋是三奇,蒋青之报是四奇,三才自杀是五奇,反得厚资是六奇。」刘玉笑道
:「分明陈平六出奇计。」夫妻大笑,正是:善恶到头终有报,祇争来早与来迟。

  总评:天道:好还,铢而不谬。夺将来,六载欢娱;陪去了,千万家事。好
色的死于色,行凶的自罹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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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 第六回伴花楼一时痴笑耍

  世事纷更乱若麻,人生休走路头差。

  樽前有酒休辞醉,心上无忧慢赏花。

  为何道:慢赏花三个字,祇因前一回,因赏花惹起天样大的愁烦来。这一回
也有些不妙,故此说此三个字。

  且说来时临安一个进士,姓王名羽,官至副使。为官断事分明,不肯擅入人
罪,受人私意。可惜这般好官,不曾修得些寿,早早死了。丢了万贯家私,付与
孩儿王卞。这王卞长成二十岁,因方纔满得父丧,老夫人和氏正要与孩儿议一头
妻室,不能就绪。王卞与一窗友柏青,在家中伴读。二人情同道合,契若金兰,
终日不离左右。

  一日,正值隆冬天气,后园梅花正发,香气袭人。公子闻之,喜不自胜。便
道:「柏兄,梅花香秀,香气爱人。急宜赏玩,不可错了花期。」分付王化传上
夫人,治办酒肴于梅花楼上,与柏相公赏梅。

  柏青道:「等得酒来,还有许久,和你先咏一首如何?」二人随步走入花园,
见红白相间,清香扑鼻。

  柏青道:「对此名花,岂无留赠,不免作词数句,以助奇香。」

  王卞取了纸笔写道:佳卉放

  春,早花破冻。疑绵不暖,似玉而寒。瘦影楼窗,谁奇一枝绿萼;繁荣满树,
忽看万里白云。昏来月解写真,晓起香为熏魄。灯怜韵胜,雪其神孤。皎洁铅华,
不向阳春斗美;凄凉心事,纵教结子犹酸。真如淡服靓妆,奚减倾城嫣笑。尔乃
天气薄阴,寒风不劲,东郊北郭,靡不看来。古驿颓垣,皆经咏遍。更阑人散,
香魂与鹤相关;朝出暮归,幽事为花不彻。帐助高人之梦,额成公主之桃。枕上
春怀,琴边诗典。仙去尚合,暗惜折来,何以为情?是用银车玉桂,都寻歌舞名
园。岁暮天涯,总立乡园公案。忍教笛怨,更诉东风。赖是酒醒,能消落月。安
得并刀三尺,割去罗浮半边。季冬望日,王卞戏书。

  柏青接过手来看,称赞不已。须臾列下酒肴,四面开窗,清芬满座。二人正
方坐下,王化报道:「苏李二相公来拜。」

  王卞道:「可请来同坐。」

  柏青将梅

  花词笼入袖中。四人相见,四下坐开面饮,吃至半酣,苏友道:「自古说道
:遇饮酒时须饮酒,得高歌处且高歌。今日对此名花,岂堪默饮?久闻柏兄丝竹
高于千古,若操琴恐手冷。求弄笛一番,不致梅花冷落。」

  柏青道:「取笛来。」须臾笛到。拿在手中,调得纯熟,吹将起来。清新可
爱,真个玉笛一声,柔肠三断。

  正吹得清亮,祇得听呀的一声响,各人一看,恰是墙边伴花楼上,开了两扇
窗榻。祇见两个美人,欲笑含羞,侧耳指说,掩掩遮遮,动人情兴。那柏青放下
笛,立起身来对看。

  王卞急止曰:「不可,此乃白年伯之女。你今轻薄他,老伯闻知,成何体面!」

  苏友道:「我闻白先生祇有一位令爱,缘何有二位?」

  李友笑曰:「他也道我闻王公子止有一人,缘何倒有四人!」

  各人大笑起来。柏青道:「他女人家偷我梅香。」

  苏友曰:「还是你吹萧引凤。」

  大家又笑。王卞道:「他特来听你妙音。反不凑巧,快坐了,吹与他听。莫
教他扫兴而返。」柏青又吹起来。二女人听了,欢喜自如。原来白小姐听见吹萧,
侍女花仙,再三要小姐同来,故此开窗而听。

  小姐道:「吹萧的是何人?」

  花仙错认道:「正是王公子了。」

  小姐道:「进去罢。」

  花仙道:「说了王公子,便要回去。」

  小姐道:「休胡说。」竟自去了。花仙独自又看一回,竟不关窗,也自进去
了。

  天已将晚,各人痛饮一回,俱各醉了一齐下楼,各人散别。柏青回房欲睡,
又记着白家窗子未关,放心不下,拿了笛与王化道:「我因睡不着,再去看看梅
花来睡。」

  王化道:「外边风冷。」

  柏青道:「不妨。」他竟至墙边一望,楼窗还是开的。他便坐在墙边假山石
上,取笛又吹将起来。花仙正走上楼,打点伏侍小姐去睡,听得笛响,想道:「
王公子浑了,我趁小姐未曾上来,待我妆做小姐,唤他一唤,弄这书呆,看他怎
样疯颠,待我笑笑儿着。」

  便靠在窗槛上,轻轻咳嗽了一声。柏青见了,喜出望外,他朝着窗一个大肥
喏。

  花仙笑道:「待我哄这书呆。」偶然袖中带得黄柑一枚,掷到柏青身边。连
忙拾起一看,好不欢喜,急向袖中去摸,恰有青果数枚,待要丢上去,恐轻小打
不到。道有了,摸着梅花赋,将几个青果包做一包,丢入楼窗。恰也有些凑巧,
竟投在楼板上,响了一声。花仙捡了,正要打开来看,祇听得叫唤,花仙应了一
声,关了窗竟去了。

  柏青见闭了窗,如失了珍宝一般。正在痴迷之间,祇见王化走来,叫道:「
相公,夜深风冷,且去睡罢。」

  柏青把楼上望了一望,竟进书房。又把那黄柑在灯下看了又看,竟自着迷一
般。正是:祇因世上美人面,坏却人间君子心。坐至三更,方自上床睡,兀自梦
中几番惊叫。

  且说花仙睡到次早起来,到密处打开包儿,看见几枚青果,取来袖了。打开
字儿,从头一看,是一篇梅花赋。想到小姐倒喜词赋看,祇说风吹到楼窗口拾来
的,与他看看也好。将来笼了,自己去梳洗,伏侍小姐。一应完了,小姐道:「
今日绣花手冷,做甚么消遣方好?」

  花仙往袖中取出花笺,放在桌上道:「看看如何?」

  小姐从头看遍,见王卞戏书,问花仙何以到此。

  花仙道:「旋风刚刚吹送到楼窗槛上,我见了取来的。」

  小姐道:「王公子倒也是个清品,不枉了缙绅家子弟。」

  花仙道:「小姐,昨晚笛声哀怨,也不减鹤唤猿啼,何不也做一词消遣,有
何不可?」

  小姐道:「这也使得。」即浓磨香墨,展过花笺写道:梅花吐秀,羌笛传香。

  此时倦客登楼,何处邻人邀笛。悲从气出,宁知失志之流,巧作龙呜,纵是
从羌而起。萧条杨柳,早已惊秋。历乱梅花,非同寄远。而寂寥清商之节,纤妙
绿水之音。河内故人,赋成怀远。平阳逆旅,奏是思归。猿臂引而猿吟,鹤胫次
而鹤唳。岳阳楼上,春心飞满洞庭;扬子津头,别泪多如江水。况玉钗敲断,铁
马嘶残。思妇琐窗,恨计程之未到;征人沙碛,愿托梦以相求。便是一声,已堪
肠断。那禁三弄,更入花来。故虽郭氏长生,魂随东女。石家宋伟,怨切赵王。

  为寂寂之歌,作鸣鸣之调。城精犹能有意,山鬼讵独无情。岂若名利不关,
麦陇骑归日暮。岁时作乐,杏花叫彻天明;信口无腔,未涉采菱延露。横吹相和,
不离野曲林歌。非惊多愁少睡之人,何有感慨悲歌之泪!

  写罢看了一回。花仙拿了一杯茶来,送与小姐。折了梅花赋,递与花仙:「
不可与宜春这丫头看见。」花仙接了,道:「晓得。」

  且说柏青,到次日天未明,就假做看梅花,就去看楼窗子。一日走上几十次。

  到晚又同了王卞,将晚酒摆在花楼上吃,将笛又吹上几回。这晚,花仙伏侍
小姐在下边吃晚饭,故不曾开窗嗅他。柏青吹了一个黄昏,不见动静,进房睡了。

  次日又去,不住的走。

  其日王老夫人着孩儿往娘舅家探望,王卞到书房,别了柏青道:「小弟探亲,
恐今日不回,有失奉陪。」柏青道:「请便。」王卞去了,柏青倒快活起来。未
到晚,老夫人打点晚饭出来,王化接了摆下。

  柏青道:「可摆在梅花树下,待我对花而饮,不然没兴。」王化祇得掇了桌
儿,摆在树下。他便自饮自筛,自吹自乐。天色晚了,花仙又上楼伏侍。听见笛
响,他走到后边,把窗开了一看,祇见柏青一人坐着吹萧。

  花仙道:「闻这王公子,年过二十,尚无妻室。想因孤枕难熬,前晚嗅坏了
他。故夜夜在此着魔,待我再咳嗽一声,看他怎么。」

  便嗽了一

  声。柏青抬头看见小姐,在窗前嗽响,大了胆,朝著作一个深揖。花仙故意
将手招他。柏青看着这样高楼,如何可上?心上急了,连忙去把花楼梯子,重重
的拿了,靠着墙竟走上来。花仙见了笑道:「明日罢。」忙把楼窗关了。柏青听
见说明日罢,走了下来道:「好了!今日进去,一定是明日了。」他把梯子竟不
掇开,自家欢天喜地的吃了几杯酒,拿了萧到书房歇了。王化收拾残肴剩酒,也
不知楼梯一事,竟自睡了。

  柏青一夜无眠,到次早,坐在书房细想道:「白小姐为何一见留情,十分有
意?他多分疑我是王公子了。况有梅花赋上边王卞名学,故此容易。倘若今晚侥
幸,祇可将机就计方可。倘若说出本姓,变卦起来,倒不便了。」准备了一日,
几十次走到园中。王化见他不住走,且说他着了花魔,再不知花仙一段情由,勾
引至此。

  未晚之际,公子不回。夫人照每日规矩,次第将晚酒送出。王化也不问,竟
依前排在梅花树下。柏青拿了这管笛,又如昨夜吹将起来。这晚恰好宜春上伴花
楼,耳内听得园中吹响,他便开了楼窗一看,祇见一个戴飘巾绒服的后生,拿管
笛儿吹着。宜春这丫头,极口快的一个丑货,便朝着柏青,不管一些好歹。乱叫
道:「再吹个我听。」柏青着魔的了,祇道叫他丢下了笛,竟上楼梯。宜春见了,
动也不动,不住的看着。柏青竟至窗口,与宜春打个照面。

  宜春叫道:「王相公,上来何干?」柏青见叫王相公,知是侍儿口角,便起
疑心。在这晚是十八了,月色已上,仔细一看,十分丑恶。

  便朝着宜春面上道:「啐,真着鬼了。」便下梯走。宜春见他啐了一口,便
恼将起来道:「我好意叫他,祇道他要这物件,问他为何啐我一口。」

  想道:「是了!大分是花仙在此,与他有了情。故有梯子靠墙,祇道我是花
仙,上来勾当。见了我这般面貌,有些不如意,便奚落我了。不要慌,待我在老
爷面前搬他一场是非,方知我的手段!」说罢竟进去了。

  且说花仙上楼,见窗儿开了,心下想道何人开的窗。一望,祇见王公子在那
里坐着。仙想道:「这呆子祇管在此,恐后来被外人知道怎生是好。不免生一个
计较,绝了他念头方好。」正在那里想计,不想柏青早已看见,正是小姐在窗口
隐约,竟上梯来,不想下面叫响,花仙应一声去了。柏青走到楼上,见是一个空
楼,他悄悄又走到前边一望,方见小姐卧房在前楼。他不敢放肆,道千辛万苦上
得楼来,难道又去了不成?「小姐虽然下去,免不得就来,不免在此榻上睡下等
他便了。

  且说王化见夜深了,不见柏青,叫了几声又不见应,想道大分进书房去了。

  收拾完备,竟往厨下料理。

  这宜春见白公独在前厅看月,他走到白爷前道:「老爷,宜春在小姐后楼,
拾了两张字儿,花花绿绿不认得,送老爷看看。」白公接下,倒外书房灯下一看,
见《梅花词》是王卞写的。《笛赋》乃女儿笔迹,大怒,叫宜春,宜春恰好又往
后楼去,看那窗子关也未曾,早在榻上看见王公子,吃了一惊。连忙又至白公书
房,恰好叫着,道:「来了。」

  白公道:「你可知来甚么?」宜春道:「老爷问,不得不说了。恐夫人小姐
要见怪,故不敢说。」白公是个谨慎的人,道:「不妨,我不与小姐夫人知道便
了。」宜春道:「老爷,这两张纸是小姐与花仙藏好的。

  道不可与宜春知道。我听见了故此偷来的。上边想是写我的,不必说了。方
纔后园王衙笛响,我去开窗一听,祇见王公子傍了墙走到窗前。见了我啐了一声,
又下去了。方纔去看楼窗,如今他倒高卧在伴花楼上,打酣着哩」。白公吃一惊
道:「小姐在那里?」宜春说:「小姐与夫人在房里,宜春不曾上楼。」白公心
下想道:「大分小妮子与王卞做下一手了,不必言矣。若一撩乱起来,非惟有玷
家门,亦且官箴坏了。且住,我想王卞大胆,竟上楼来,也非一次了。律有明条,
夜深无故入人家,非奸即盗,登时打死勿论。也罢,我有家人王七心粗胆大,以
杀伐为儿戏,趁此机会,杀了他。把他尸首放在他自己园中。他家又不知是我家
杀的,一来绝了后患,二来不露缙绅之丑,此为上计。」叫宜春:「快唤王七来
讲。」

  去不移时,王七来见。白公道:「你可曾吃酒么?」王七道:「十分醉了,
正困哩。闻知老爷呼唤,祇得起来。」白公附耳低言道:「可至伴花楼上,如此
如此,回来重重有赏。」王化道:「俱理会得。」白公付了一把宝剑,他竟自悄
悄往后楼去了。白公叫宜春:「你不可在夫人小姐前露一些儿话。若知道了,非
惟夫人打骂,我亦不悦,断不饶你!今可去伴着夫人,且慢慢与小姐上楼去。」

  宜春应了一声竟去了。祇见夫人小姐,正在窗下做些针线,全不知一点情由。

  那王七去了半个时辰,领了这说话。禀道:「老爷,事皆停当了。把尸首放
在梅花楼下,把梯子放好在梅楼。小人走上假山,扒在墙头,闭上楼窗,把楼上
血迹揩净,一路并无一点血痕,做得实是干净。求老爷重赏。」把宝剑也还了。

  白公道:「明早赏你三两银子买酒吃,不可与外人知道。」王七道:「小人
虽是粗鲁,这犯法的事也晓得的,怎肯吐露。不须老爷分付得。」竟自出去了。

  花仙与小姐上得楼,已是四更时分,竟不往后楼看了。

  且说柏青家下,他父亲在日,是个乡科出身,做到通判任的,也有几千家事。

  止生下两个儿子。大的纳监尚未推选,回在家下,唤名柏翠;第二子便是柏
青。

  他二人父母双亡过了。因是日家下有人与柏青议亲,特来接他回家商议,一
个家人竟至王衙来寻。玉化见说,随引了家人,往书房里来叫,并不见影。王化
道:「大分又往花园里去了。」同了来往花园叫,又不见应。家人道:「敢是在
你相公那里去了。」王化道:「我相公往亲戚家去了几日矣,不在家下。」家人
道:「敢在假山后面大解么?」二人同去,往从梅花楼下过,祇见血淋淋倒在地
下!

  仔细一看,咙喉管是割断的了。家人叫将起来,惊得家中大小一齐都到园中。

  看见都吃惊打怪的,不知何故被人杀死。柏家之人一径归家,报与大相公道
:「不好了!二相公杀死在王衙花园楼下了。」柏家大小都吃了一惊,道:「有
何缘故,以至如此?」柏翠道:「王大相公怎么说?」家人说:「那王化回道,
不在家几日了。」柏翠道:「人命关天,必须告官方见明白。」实时写了状子,
呈在本府。

  府官见王卞名字,知是同年王羽之子了,便间柏翠:「他是读书之人,为何
杀你兄弟?有证见么?」柏翠道:「杀死在王家。虽有证见,何由知之?知府发
与该房佥牌去捉。

  差人出得府门,恰好王卞探亲而归,路经本府,不题防这桩公案。差人看见,
认得王卞,一把扯住道:「王相公,大爷奉请」。王卞道:「是年伯了,有何事
见教,待我归家换了公服来相见。」差人道:「老爷也是私服,就在私衙一见。

  立等有话要讲。」王卞不知情由,一竟进了衙门。

  太爷坐在堂上,两个差人扯定禀道:「王生员拿到了,销牌。」王卞方知有
何事情,把巾儿除了,笼在袖中,跪在衙下。大爷道:「有人告你,可知道么?」

  王卞道:「不知。」太爷把柏翠呈状,着门子与他去看。王卞从头一看,吃
了一惊道:「柏青乃年侄好友,祇因这几日,往探亲识,不在家下,不知何故被
人杀死。」祇见柏翠也来跪下道:「我想兄弟在你家搅扰,或有言语之间,乘怒
把他杀死,情是真的。全不思人命关天,怎生下得这般毒手!」王卞道:「差矣!

  我不在家,毕竟你兄弟有甚么原故,方纔是何人杀取,终不然无因而杀得的。」

  柏翠道:「你如今抵赖,你说是何人杀的?我祇要一人抵命,定要寻你。」

  太爷道:「且休得乱争,待我慢慢问便罢。」着原差追王家十两烧埋,且买
了棺材盛贮,抬上柏家坟上安置。把王生员讨保。柏翠禀道:「太爷,人命重情,
怎生讨保?

  求大爷收监。」太爷道:「不是。一来待他归去,查访个真实情由,或是何
人下手,好分个皂白。二来年近了,一时难以问明。待次年灯后,待我与你成招
便了。」

  柏翠想道:「明是年家分上,故意做情。待到开正,我往道里告他,求他亲
审,不怕他不抵命。」祇得大家出来了。

  王卞到家,夫人大众又惊又苦。王化把连日在花园内,吃酒吹笛原由细说,
王卞一时难理会,请了差人地方,买了一付沙板棺材,把柏青好好殡殓。王卞痛
哭一场,拜奠一番。柏青大小看见,明知非是王卞所杀。叫了吹手,一如大丧,
送出王家门外。因此柏家原要来打碎王家对象,一来王卞母子又好,二来王家人
多,也动手不得。又怕太爷作恼,祇得随了棺材,同到坟上安置去了。

  且说柏翠又有邻居,唤名吴三,惯在人家播弄是非,一个小人也。便对着柏
翠道:「怎不到道里去告他?倒把他在人前夸口,道你是个鳖监生,有何用,自
然歇手了。若把我,弄得他家破人亡,到底要他偿命。你若惧讼,我替你去告!

  把我做了证见,祇说某日拿了几百两银子去纳监,在王家露白,即起不良之
心,登时杀取。那时我上前一口咬定,说事是实的,就是不致偿命,银子也得他
几千,怎生就这般屁烧灰住了。」柏翠听他这番言语,便道:「兄肯出头借重,
老哥容当重谢。」吴三道:「大丈夫一言既出,驷马难追。也不用尊驾出头,小
弟明早代兄去一告便了。」

  王卞祇说太爷做主,且到灯后,不过做些银子把过柏家,将就歇了。那里知
道生出这段情由。其日,王卞正去谢太爷释放之恩,出得门来,报道差到了,便
走捉到道里。不由分说,就要夹起来。被吴三伶牙利齿,王卞那里对得他过。那
道尊是个不明白的官府,定要夹起来,可怜那瘦怯书生,怎当得严刑重拷,祇得
尽了招,定了罪,发下本司监了。王化得知,飞也似跑回,禀与夫人得知。夫人
大哭,晕去几次。

  家下大小,无不下泪。王化道:「事已至此,不必哭矣。快打点酒食,送与
相公。」拿了银两,同了几个家人一齐进去。大家哭起来。王卞道:「拜上奶奶,
不可为我纪念,是我命该如此,你众人与我好好伏侍夫人。」王化道:「不须相
公分付,待小人在此伏侍,众人且回去了。天色晓了,不可久留。」

  禁子打发出门,把门上了锁。

  且说白公次日闻知,杀死的倒是柏青,闻王卞几日不在。为何词赋又是王卞
名字,心下狐疑,看女儿形容,端然处子。况说是王卞入罪,又意在淡然。想道
:「莫非误了?」也且不题。

  再说花仙得知此事,心里暗想道:「原来吹笛后生唤做柏青。与王相公甚么
相干,祇不知为何杀死园中。料王相公又不在家,怎生做出这一件奇事来。」也
不在心上。

  祇见一日,花仙着宜春往伴花楼去取一件衣服,宜春道:「呵呀,我不去。」

  花仙道:「你为何不去?」宜春口是快的,又无主意的人,把那前情,犹如
鬼使神差的一般直流了出来。花仙听了道:「冤哉,冤哉!可惜王相公无辜受罪。

  真是我害了他也。」宜春道:「为何老父说字纸上有王卞名字?」花仙道:
「亦是我害他也。」宜春说了一番,竟自去了。花仙到晚上楼,与小姐将自己唤
了柏青并宜春告诉家主、着王七杀死、置尸梅楼、陷王公子情由一说,小姐埋怨
道:「甚么要紧,这样作呆。柏青死也是该的,害了王秀才,妾心何忍?显些儿
把我名节沾污了。那王老夫人止得这位公子,又不曾婚娶,绝了王家后嗣,皆汝
一身之罪矣。」花仙道:「小姐不须埋怨。自古道,男女虽别,忠义一般。此事
原因我一时作戏而起,岂惜一身,而陷无辜绝嗣乎。」小姐说:「据你之言,为
今之计如何?」花仙说:「小姐,事虽未成,岂可轻说。我自相机而动便了。」

  且说过了除夜,便是新正,家家圆节,处处笙歌。恰值本府太爷到白衙贺节,
家人报将进来,白公穿了公服,出外迎接。花仙闻得太爷乃王公子年家,甚是为
着公子的,起了一点真心。他便走出厅来,全无忌惮,一膝儿跪在太爷面前,道
:「侍女花仙,有事禀上。」他将闻笛掷果之意、宜春之怨、王七之谋,细细的
说了一番,道:「原是因妾之戏而引柏子之狂,罪在于奴,实与王公子无辜。妾
之一死允当。若移祸于良善,妾实不忽也。乞老爷将奴抵罪,放了王公子,则牢
无屈陷之囚,实有再生之德。」太爷见说,立将起来,口称:「难得,难得!既
如此,我即同你见道尊,你不可改移方是。」花仙道:「出于本心,怎敢改移。」

  白公见了,祇得无奈,凭他去了。

  太爷随即换了素服,进了道中,将前事细陈一遍。道尊叫花仙,一一问明,
竟唤柏翠当堂说了一番:「这是你兄弟自取之祸,与王卞无干。」柏翠道:「老
爷,这是王卞买出此妇来,故意遮饰。」道:尊道:「胡说,谁肯将刀割自己之
肉?」便道:「花仙,你如今是个正犯了,可画了招,到牢里去坐。」花仙慨然
道:「自然之理,何必再言。」该房即将原卷登时画了供状,实时取出王卞,当
堂释放宁家。花仙发入女监坐下。这王卞也不知甚么来由,太爷与道尊将花仙之
事一一说明。喜得王卞连忙叩首,去了枷锁出了衙门。

  王化飞也似告知夫人。母子重逢,又苦又喜,一家门感激花仙。「身居女流,
有些意气。我必然代他奏闻,出他之罪。」

  祇见白公闻得王卞回了,祇得上门来请罪。王卞道:「这是晚生命该如此,
与老伯何干。」白公见他忠厚,况见他才貌,便道:「向闻未有尊眷,可曾有了
么?」王卞说:「尚未。」白公道:「若不弃嫌,愿将小女赎罪。」王卞喜道:
「祇是不敢高攀。告过老母,央媒奉恳便了。」说罢,作别起身。

  王卞进内,与母亲道其来历,夫人欢喜。「向知小姐贤慧,不可惜了这般姻
缘。」恰好苏李二友来,一来贺节,二来相望。夫人便央他二人为媒。二友欢喜
道:「这是因祸而致福了。」王卞实时回拜白公。次日,二友往白处议亲,一说
一成。择日下礼聘定了,尚未成亲。

  这花仙在监里,小姐不时送酒食、送盘费,不必言。王公子感他有此侠气,
不时着人去望他,这酒肴日日着王化送去,这花仙倒也自在。

  且说其年秋试,王卞入了三场,中了举,同春场又中了进士。观政时,就上
一本,为花仙戏言陷大辟,圣上发部知道刑部复一本,柏青以深夜无故入人家,
应死无疑。然戏言之情,事属暖昧,相应豁免无疑。圣上竟批着本处抚按速出。

  花仙得放归家,合门欢喜。

  王卞选了大理寺评事,归家完婚。与母亲议曰:「花仙女子为情至此,孩儿
不忍忘他。乞母亲聘为次室,不在他为孩儿这番情义。」夫人大喜,遂央了苏、
李二人到白处说,白公有甚么推辞。遂一同送礼,择日双双过门,成其大礼。诸
亲六眷,无不称其好,柏翠也来称圆。酒筵之间,与王进士道:「前事在晚生竟
已歇了,有一光棍吴三自己出头,又惹这番得罪。」王卞道:「既有这般恶棍,
何不早言。留在世间,害人不浅矣。」说:「知道。」酒筵各散。归房来看二位
新人,真似一对嫦娥降于凡世。王卞感激花仙道:「哪一人是二夫人?」花仙微
笑而已,王卞道:「怎么有这般侠气,使我好感激也。」花仙道:「若无那日,
怎有今朝。」三人又吃饮团圆酒席,同归罗帐。一箭双雕,可谓极乐矣。

  次日,拜了按院,递了吴三访察。实时提去打了八十板,尚不肯死,毕竟拖
了牢洞。

  看这一回小说,也不可戏言,也不可偷情,也不可挑唆涉讼。行好的毕竟好,
作恶的毕竟不好。还是诸恶莫作,众善奉行,这八个字,无穷的受用。

  总评:梅花三弄,浪思断送。佳人纤手一招,反落狂生之魄。伴花楼上,笛
韵与孤魄齐飞。知府台前,侠气并冤词炳朗。轻薄子固当如是,俏丫头亦复何辞。

  人弄梅花耶,梅花弄人耶;笛断送人耶,人断送笛耶。这妮子之头到人耶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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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 第七回陈之美巧计骗多娇

  娃馆西施绝艳,昭阳飞燕娇奇。三分容貌一山妻,也是这般滋味。

  妃子马嵬埋玉,昭君青冢含啼。这般容貌也成灰,何苦拆人匹妇。

  话说直隶徐州,有一巨万富家,姓陈名彩,字之美,年纪三十一岁,妻房竟
不生子。陈彩为人机智深密,有莽操之奸。对河邻舍潘玉,年六十岁,妻张氏,
小他一年。生子潘璘,年二十五岁,娶媳犹氏,一貌如花。生下二子:长孙潘槐,
二孙潘杨。一家门六口,家贫实难度日。犹氏日夜绩麻,相帮丈夫过活。这潘璘
虽是贫穷,人却伶俐,往去邻家借得五两银子,他在门首卖些杂货。

  一日,潘璘因腹中偶然作痛,唤犹氏看店,往内出恭便来。恰好对河陈彩走
过,一眼瞟见犹氏生得如花似玉,魂魄飞扬。把身子复将转来,祇做买物,又把
犹氏上下一看。见了他那双小脚儿,十分爱慕,便道:「小娘子,我要买几件货
物,可取与我。」

  答道:「请坐,店主便来。」

  陈彩答道:「有坐。」听了他声音娇丽,陈彩便想,这妇人是个十足的了。
我空有千箱万笼,黄的金,白的银,祇少玉的人。若得他到手为妻,虽死无恨。
又想:「我闻潘家极贫,若要谋他,必须利结他心,方能成事。」心下打算,必
须如此,方可图谋。须臾潘璘出来见陈彩施礼道:「贵人难得到贱地,有何见谕?」

  彩言:「适从宝铺经过,偶然要买几件东西,惊动莫怪。」

  潘璘云:「足下要买何物?」

  陈彩到店中一看,「当买也买些。不要的故意也买些。取了许多放在柜上,
叫潘:」兄请算一算。「止得二两本钱之物,说:」照本该三两二钱。「陈彩道
:」那有照本之理?「道:」

  将货不可乱了,我去着小厮来拿。「潘璘送出。

  陈彩急至家中,忙取白金一锭,恰重四两二钱。叫一小使拿了拜匣,随过河
来。潘璘隔河望见,忙叫犹氏点茶。祇见陈彩取出那锭银子,交与潘璘道:「外
奉一两作利。」潘璘再三不肯受,陈彩说:「如兄不收,弟亦不敢领货矣。」潘
璘收了道:「得罪了。」小厮将货物先自拿回。祇见店面复送出两盏茶来,陈彩
接了在手,道:「潘兄,你这般为人忠厚,怎不江湖上做些生意?」守此几件货
物,怎讨得发迹。「潘璘说:」奈小弟时乖运蹴,也没有本钱,怎去做得?「陈
彩说:」兄若肯,小弟出本,兄出身子,除本分利如何?「潘璘道:」若得如此
青目,弟当大马报也。「陈彩说:」言重!今日且别,明日再议。「竟自谢茶去
了。

  犹氏听见,对丈大说:「若得这个人出本钱,可图些趁钱。」

  潘璘说:「忒也忠厚。方纔之本,止得二两,他如今与我四两二钱。」将银
子递与犹氏。

  犹氏说:「他为甚买这许多何用?」

  潘璘道:「他万万的财主。这一锭银子,祇当一个铜钱。」

  犹氏说:「原来他家这般豪富。」不题。

  次日,陈彩即下一请帖,请潘璘吃酒。潘璘竟赴席。谈及合伙之事,陈彩说
:「明日先付兄一百两,兄可往瓜州买棉花。待回来看好,与兄同去做几帐。如
今和你合伙,便是嫡亲兄弟一般,往来便好。」潘鳞说:「全仗哥哥扶持。」尽
饮而散。

  次日,犹氏云:「陈家今日将银付你,需设一桌酒答他,方见道理。不然,
被他说我家不知事体。」潘鳞道:「贤妻见教极是。」实时写下请帖,自己袖了,
「忙到陈家。相见时,先谢搅扰,后下请帖。陈彩欢喜,送出了门。

  潘家忙到午上,酒肴已备。祇见陈彩打扮得齐齐整整,随了一个小使,拿着
银子到了潘家。潘家父子迎进,见礼,叙了闲话,将一百银子送与潘玉道:「待
令郎做熟了,再加本钱便了。」潘玉言:「全仗扶持。」说罢坐席,曲尽绸缪。

  酒阑人散。

  次日,潘璘雇船束装,别了父母妻子,即往陈家去说。陈彩送到船边,两下
分别。一路上竟到瓜州,投了主人,买了棉花往徐州而回。

  这陈彩常到潘家假意问候,不时间送些东西,下此机智。隔了三个月,潘璘
回家。见了父母妻子,即到陈家。见了陈彩,拿出银子一兑,除起本银一百两,
余下四十。陈彩取了二十两,那二十两送与潘璘. 又扯住请他吃酒,欢欢喜喜,
送出大门。

  潘璘到家,取出前银,与父母看了。一家门欢欢喜喜道:「买些三牲福礼,
献着神道:就请陈家一坐。」

  犹氏道:「你前借的五两银子,可送去还他,也请他坐坐,想来都是好人。」

  潘玫说:「正是。」忙取了五两,本利还了,取还原票,接了他们同饮。陈
彩酒至半酣:「我今番凑了二百两,你自再走一回。待再一番,与你同去。」

  潘璘欢喜。过了几日,陈彩将二百两银子付与潘玉父子收了,遂买舟再往彼
处。别了家下,竟去了。不两月潘璘回了,将本利一算,两人又分四十两。一个
穷人家,不上半年,便有六十两银子了。

  陈彩便兑出五百两道:「

  今番我与你去。」两下别了家中,一竟去了两个月。

  回至西关渡口,是个深水所在、幽僻去处,往来者稀。璘上渡,以篙撑船,
彩思曰:「此处可以下手。」哄船家曰:「把酒与我一暖,与潘舍同吃。」船家
到火舱里取火。陈彩走上船头道:「你可到船中吃酒,待我撑罢。」潘璘那篙子
被陈彩来取。潘璘放手,陈彩一推,跌在深渊里面。潘璘撺上水面,陈彩一篙打
了下去,方叫船户救人。梢公来时,人已浸死矣。请渔翁打捞尸首,就将钱买托
渔翁,以火烧尸。焚过,埋了骨骸。

  下船归家,着了白道袍,见了潘玉,便大哭起来。以后方说潘璘跌下水凶情,
潘家父母妻子一家痛哭。陈彩又假哭而陪。潘璘父母细问情由,陈彩言:「因过
西关渡,他上渡撑船,把篙不住,连人下水。水深且急,力不能起,祇得急唤渔
船捞救。寻得起来,气已绝矣。船上不肯带棺,祇得焚骨而回。」言毕,潘家又
哭,彩将卖货帐目并财本一一算明,又趁银一百两交还潘玉。满家感激一番:「
若非尊驾自去,则骨亦不能还乡矣。实是大恩,多感多感。」送出了门。

  潘玉把二孙做了孝子,出了讣状,立了招魂幡,诵经追荐。一应又去了些银
子。一家五口,吃了年余,又大泼小用,那银子用去七八了。儿子又死,自身又
老,孙子又小,不能抚养,欲以媳妇招一丈夫赘家,料理家务。陈彩闻知其事,
即破曰:「不可招赘。他到家初然依允,久后变了,家必被他破败、孙子被他打
骂、你两个老人家被他指说。赶也不好赶,后悔何极。依我愚见,守节莫嫁为上。

  缺少盘费,我带得十两在此,下次如要,我再送来。」一家儿见了,感激不
尽,称他无数好处。

  又过半年。潘家又无银了,要将媳妇出嫁得些银子,也好盘费。陈彩唤了媒
婆道:「如此如此,得成时,后来重谢。」媒婆进了潘家,坐下道:「大娘子出
嫁,要何等人家?」潘玉说:「不过温饱良善人家便了。」媒婆起身道:「是了,
明日有了人家,便来回复。今日对河陈财主,央我寻个美貌二娘,要生儿子的,
我去与他寻寻看。」潘玉道:「可是陈之美?」媒婆道:「正是,正是。」潘玉
道:「何不把我媳妇与他一言。」媒婆道:「恐大娘子不肯为妾,故不敢言。」

  潘玉道:「你不知,我受他家好处,故此不论。」媒婆说:「如府上肯,不
必言矣。」别了,竟到陈家。

  犹氏与公婆道:「宁为贫妇,不为富妾。公公怎生许他?」潘玉道:「他的
为人,你自晓得的了。况前日收了他十两银子用去了,若将你嫁与别人,必须还
他。将你嫁他,他必不敢说起还有二十两银子,不必言矣。况我两个老人家,早
晚有些长短,得你在他家,你看我两个孙子分上,必然肯照管,收拾我老两口儿
的。故此许他,实非别念。」祇见媒婆与一小使,捧一盒子进来。媒婆道:「大
娘子好造化,一说一成。送聘金三十两与潘阿大。明晚好日,便要过门。」潘玉
夫妻欢喜,写个喜帖,出了年庚,各自别去。

  次日,陈家将轿来迎。犹氏拜别公婆,与两个孩儿说了,含泪儿上轿。到了
陈家拜了祖宗,见了大妻。夫妻归房,吃了和合酒儿,又下来一家儿吃酒。大妻
见犹氏标致,心中忿忿不乐。

  夜已深了,陈彩与犹氏上楼。陈彩扯犹氏睡,犹氏解衣就枕。陈彩捧过脸儿,
唆过一下道:「好标致人儿,咱陈彩好福气也。」说罢,竟上阳台。犹氏金莲半
举,玉体全现。星眼含情,柳腰轻荡。而陈彩年虽大于潘璘,而兴趣比潘璘大不
相同,故犹氏爱极,是以枕席之情尽露。陈彩十分美满,便叫犹氏道:「你前夫
好么?」犹氏摇首。又问道:「我好否。」点点头。道:「既好,舍不得叫我一
声?」犹氏低低叫道:「心肝,果好。」那陈彩便着实的做一番。犹氏爽利,两
下丢了。

  自此,二人朝欢暮乐,似水如鱼,竟不去理着大妻。故此大娘气成怯病,一
发在床服药无效。陈彩并不理他。犹氏嫁过陈家一年,生一子,大娘见犹氏生子,
一发忿极,遂致身死。陈彩把犹氏作了正室。一家婢仆,俱唤大娘。又过一年,
又生一子,陈彩大喜。到满月之日,请集诸亲,在室饮酒。

  且说犹氏因产已满月,身上垢腻,唤使女烧汤,到房中沐浴。正下兰汤,浑
似太真遗景。有新浴词为记:兰汤既具,浴罢敬凉。纱葛新裁,着来适体。夜月
冰壶之魄,春风沂水之情。唤娌栉其颠毛,命童按其骨节。披襟池上,正逢竹下
风来,雪饮庭中,忽见松梢月出。三飨为家常俸禄,一扇乃自在侈行。多扑流萤,
检点光能辩字;满簪茉莉,榔榆髻小于化。清士隐见之时,静女停针之会。身安
即福,点算是浑。萧然已出尘埃,不复更知寒暑。又如心无俗虑,永胜为官。客
是好儿,颇能脱鬼。平时业已称快,夏月尤见相宜。濯足清流,有望八荒之想,
振衣盘石,欲追四皓而游。可谓得意忘言,虽有贵人不换。合德体香,酿成祸水。

  太真脂滑,污及清华。汉帝暗掷金钱,明皇数回玉辇。未能操体,徒以诲淫
而已。

  堂客酒散之时,正房中浴完之际。陈彩到房,见犹氏拭浴,浑身白玉,并无
半点暇疵。一貌羞花,却有万千娇艳。脚下一双红鞋儿,小得可爱,十分兴动。

  情思不堪,忙自脱衣,把犹氏放倒牙床,便自尽情取乐。又将小脚儿捻了几
把,架上肩头。看了他粉白身子,恨不得把他吞了下肚。尽兴弄了一会,犹氏水
不住流出。陈彩把眼去看,见细草茸茸,馒头一缝,把手在上边满摸道:「心肝
生得这般丰满,实为可爱。我要做一个倒插莲花,我在下边,看他进出,你可肯
么?」

  犹氏说:「两年夫妻,不知被你弄尽了多少景况,那里有甚么不肯。」遂扒
于陈彩身上,将花牝凑着痒处。摇一会,套一会,住一会,墩一会,搂了身子研
一会。

  弄得高兴,犹氏丢了。陈彩心下十分得意。正是:不施万丈深潭计,怎得骊
龙项下珠。

  犹氏嫁过陈家已是几年,自己年纪已是三十岁了。其年潘玉年已七旬,犹氏
与夫言曰:「潘家公公,明日已是七十岁了。我想当时嫁你,亏他一力儿做主,
致我今日富贵。怎忍见他无儿老父,值此荒凉。不免劳费一二两银子,待我过去
与他一贺,你心下如何?」陈彩骗他媳妇到手,那里还肯使这般闲钱,祇因爱妻
说的,祇得取二两银子道:「你要自去走遭,晚上便回。」

  犹氏实时梳洗整齐,上了轿子,竟往潘家而来。大小孩儿见了娘来,一齐欢
喜,同了母亲进内。潘玉夫妻见了媳妇,双双下泪道:「你过去多年,我两人那
一日不思,那一日不想。两个孙子,又无挣处,一家四口,有一顿,没一顿,苦
不可言。」

  犹氏说:「陈家丈夫虽有钱财,不知他的钱在家中便十分紧急的,全不似待
我家这般宽厚。十两进门就上帐,百两进门就上账,一些也不得放松。故媳妇时
时有心,实无半毫为敬。数日前,且喜他死的妻子房中有一只灰缸,藏灰久矣,
偶然该是媳妇造化,里边都是金银首饰。媳妇取了,今日悄悄将来奉与公姑。」

  说罢,开了箱子,取出许多对象,约值五百余金。

  潘玉见了道:「好个孝顺媳妇。如今的世人,嫁去了便恩断义绝了,那里还
念前夫的公姑。今日方见你的孝心。好了,你的大孩儿今年十四岁、小的十二岁
了,我将此银,一边与他二人做生意,一面定两房孙媳妇。我的老年便好收成了。」

  犹氏道:「我知公公生日还未,祇因记念日久,无由而见,假说明日生辰,
他奉银二两,乞公公叱留。」潘玉道:「我不好收他的。」犹氏说:「不妨,这
是媳妇主意送的。」

  犹氏见了孩儿,如见亲夫一般,各自下泪。潘玉分付孙儿,「买些什物,请
你母亲。」犹氏说:「儿,你母亲日日有得吃的,买些请祖父母两个。」孙儿买
了物件进门,犹氏见了,脱下长衣,即往厨下料理。潘玉见了,叹曰:「处了这
般富贵,犹氏肯入厨调理。我家无福该这般贤妇。」犹氏安排端正,请公婆坐了,
斟酒奉着,自己同两个孩儿在下边同吃。公婆十分大喜。不觉天晚,陈彩唤人来
接。犹氏回道:「明日方回。」小使去了。少停又唤几个来接。潘玉道:「他家
缘大的,一时缺不得家主母的。儿,你去罢。」犹氏依公公分付,穿衣拜别。两
个儿子,送娘到了陈家方转。

  闲话休提,且说又是十年光景,那潘玉夫妻双双眉寿。犹氏年已四十岁了。

  潘槐娶妻,生了两个子;潘杨娶妻,也生一男一女。陈彩长子十八岁了,娶
媳妇也生一孙;次子十七岁,方纔娶,这犹氏虽止得四十岁,倒是满眼儿孙的了。

  陈彩见生子生孙,道:「我不求金玉重重富,但愿儿孙个个贤。」

  一日天暑,夫妻二人就在水阁上铺床避暑。看了那荷花内,鸳鸯交颈相戏,
陈彩指与犹氏看道:「好似我和你一般。」犹氏笑曰:「我和你好好儿坐在此间。」

  陈彩见说,知犹氏情动,扯了他往榻上云雨起来。那犹氏被陈彩这色鬼日日
迷恋,便不管日夜,一空便来,故此再不推辞。夫妻二人,实是恩爱。弄了一会,
方纔住手。且一阵凤来,雨随后至,一阵阵落个不住。正是:最怜燕乳,梁间语
是无粮。

  不省蛙鸣,草下诉何私事。须臾云收雨散。夫妻二人又看看荷花池内那鸳鸯
戏水。陈彩笑曰:「我们如今不像他了。」犹氏一笑,取了一技轻竹,把鸳鸯一
打,各自飞开;陈彩曰:「你不闻:休将金棒打鸳鸯,打得鸳鸯水底藏。

  好似人间夫与妇,一时惊散也心伤。「犹氏把竹往水面打了一下道:」难道
我打水,你也有诗讲。「陈彩道:」也有:谁把琅玕杖碧流,一声声破楚天秋。

  千层细浪开还合,万粒明珠散复收。

  红蓼滩头惊宿鸟,白萍渡口骇眠鸥。

  料应此处无鱼钓,卷却丝纶别下钩。「犹氏说:」你原来会做诗,待我再试
你一首。「犹氏往池中一看,一个青蛙浮在水面。犹氏将竹照蛙头上一下,那蛙
下水,顷刻又浮水上来。犹氏又一下,打得重了些,登时四脚朝天,死了,一个
白肚皮朝着天。犹氏笑曰:」这死青蛙难道也有诗?「陈彩道:」闵诗有云:蛙
翻白出阔,蚓死紫之长。岂不是诗?「犹氏笑曰:」这诗我却解不出。「陈彩道
:」哪闵呆见一青蛙死了水上,白肚朝天,四足向道,分明像个白的出字,道祇
是阔些,故云蛙翻白出阔。又见一蚯蚓死于阶下,色紫而曲。他说犹如一个紫的
之字一般,祇是略长些,故曰蚓死紫之长。「

  犹氏笑道:「这是别人的诗,作不得你的。故我偏要你自做一首,试你学问。」

  陈彩想着青蛙被犹氏打死,浑似十八年前,打死潘璘模样无二,向了犹氏说
:「你要我做诗不打紧,恐你怨我,故怎敢做。」犹氏笑道:「本是没有想头罢
了,我与你十八年夫妻,情投意合,几曾有半句怨言。如今恨不得一口水吞你在
肚里,两人并做一人方好,还说个怨字。便是天大的事,也看儿孙之面便丢开了,
还这般说。」陈彩见他如此一番说话,想料然不怪我的,实时提起笔来,写道:
当年一见貌如花,便欲谋伊到我家。

  即与潘生糖伴蜜,金银出入锦添花。

  双双共往瓜州去,刻刻单怀谋害他。

  西关渡口推下水,几棒当头竟似蛙。

  犹氏道:「西关渡口,乃前夫死的地方。你敢是用此计谋他?」陈彩笑道:
「却不道怎的。」犹氏道:「你原来用计谋死他,方能娶我。这也是你爱我,方
使其然。」将诗儿折好了,放入袖里,往外边便走。陈彩说:「地上湿渌渌的,
那里去?」犹氏说:「我为你也有一段用心处,我去拿来你看,方见我心。」陈
彩说:「且慢着,何苦这般湿地上走。」犹氏大步走出了大门,喊叫:「陈彩谋
我丈夫性命,娶我为妾,方纔写出亲笔情由,潘家儿子快来!」潘槐、潘杨听见
是母亲叫响,一见没命的跑将过来,哄了众百姓聚看。犹氏一五一十说了一遍,
陈彩两个儿子、两房媳妇,来扯犹氏进门,陈彩亦出来扯。潘槐、潘杨把陈彩便
打。犹氏道:「不可打,此乃杀父之仇,不共戴天!随我往州内告来。」众邻女
那劝得住。

  恰好州官坐轿进衙门来。犹氏母子叫屈,州官魏爷分付带进来。犹氏将陈彩
八句蛙诗,把十八年前情由诉上。州官大怒,登时把陈彩拿到,无半语推辞,一
一招认。魏爷把陈彩重责三十板,立拟典刑,实时申文上司。犹氏并二子槐、杨,
讨保候解两院。

  是日,州衙前看者,何止数千人。皆言:此妇原在潘家贫苦,绩麻度日。今
在陈家有万金巨富,驱奴使婢,先作妾而后作正,已是十八年了,生子生孙,恩
情已笃。今竟呈之公庭,必令偿前夫之命,真可谓女流中节侠,行出乎流俗者也。

  过了月余,两院到案已毕,将陈彩明正典刑已定。彩托禁子叫犹氏并二子到
狱中嘱付。犹氏不肯去见,祇使二子往见之。彩嘱二子传命曰:「我偿潘璘之命
已定矣。你母怨已酬,结发之恩已报,何惜见我一面。我有后事,欲以付托。」

  二子回家见母,将前事悉言。犹氏道:「与他恩义绝矣,有何颜见我。」决
然不去。二子入狱,将母之言说与父知。彩大怒曰:「我在狱中受尽苦楚,不日
处决矣。他到我家,受享富贵,问他还是潘家物乎,陈家物乎?」二子到家,以
父言传母。犹氏曰:「我在你父家一十八年。恩非不深,祇不知他机谋太狠,今
已泄出前情,则尔父是我仇人,义当绝矣。你二人是我骨血,天性之恩,安忍割
舍?你父不说富贵是他家的,我之意已欲潘家去矣。今既如此说,我意已决。祇
当你母亲死了。勿复念也。」

  二子跪曰:「母亲为前夫报仇,正合大义。我父情真罪当,不必言矣。望母
勿起去心,须念我兄弟年幼,全赖母亲教育。」说罢一齐哭将起来,两个媳妇苦
苦相留。犹氏不听,登时即请陈彩亲族,将家业并首饰衣服,一一交付明白,空
身回到潘家。仍旧绩麻,甘处淡薄,人皆服其高义。后潘璘二子,尽心生理,时
运一来,亦发万金。潘玉夫妻寿年九十,犹氏亦至古稀,子孙奕叶。羡潘璘之有
妻,仇终得报;叹陈彩之奸谋,祸反及身。正是:祸本无门,惟人自招。作善福
来,作恶祸到。

  总评:切笑世人,每以恩情二字与仇怨二字分看。余独以为,此四字正当互
观,何也?夫陈彩一见潘璘之妻,从此一种恋恋之情,便生出许多绵绵之恩。及
至西美渡口,结成莫大之仇。是自买物之时,已种西关之怨矣。及其计就谋成,
鱼水之欢,何如其恩也。复至荷亭之戏,棒打之欢,恨不能合二身为一身之语,
夫妇恩情,至此极矣。抑孰知情之极,怨始露,仇始雪,而西关之怨又从极乐处
报。孰谓恩情非仇怨乎?孰谓仇怨非恩情乎?虽然孟子云:「有伊尹之志则可。」

  使潘璘之妻,恋富贵而忘贫贱,贪新情舍旧好。则两棍当头之语,虽露而报
仇之念,未必如此其坚也。此回小说,当作一卷之首,可以惊人,亦足以风世。

  妙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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